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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人不懂藏语的遗憾

语言是人类表达思想、传播文化的工具,是语言赋予了思想以载体,文化以翅膀。通常说来,语言包括语音、语法、词汇等诸多方面,但在与文字对举时,则多指非书面表达部分,也即口头说话。前一个章节已经专门论述过藏文字,此处再谈谈藏语言。

如果深入观察的话,一个原本很浅显的现象便会浮出世间万象之海,向我们显示一个昭然若揭之理:所有的经济、政治、文化等人类一切行为活动与意识思维,都是借助语言才得以确立的,即就是所谓无声胜有声的“无声”,也只不过是换了一种声音的表达方式而已。除非我们达到“大音希声”的境界,否则,在有为法组成的幻化世界里,大、中、小声都是表露心的各种幻化的不同工具。通过这种种工具,我们不但认识了自己,也了解了对方,还进一步形成对宇宙人生或真或假的理解。简言之,借助语言我们认识了生活;借助语言我们创造了生活;借助语言我们改变着生活;借助语言我们才得以生活。离开了语言,这大千世界、这森罗万象、这芸芸众生将一同陷入无“声”息的死寂状态中去。试想,假若人人嘴上都贴上封条,这世界该何等寂寞?!

不过,对现阶段的藏区而言,藏人倒也在张口发言,但遗憾的是,我们听到的声音却往往不是藏语!

一位藏族朋友告诉我:我从事藏文编辑工作多年,在藏语与藏文的口头与文字表达方面,都达到了得心应手的程度;但自己的儿女却只能听懂藏语而不能说藏语,更不会看藏文了;至于那些孙子辈们,就连藏语都听不懂了。一家人团圆,只能用汉语进行沟通,看到子孙们在语言方面的异化倾向,我这个做爷爷的心里真像打翻了五味瓶啊!

我想,这位老编辑的悲哀,恐怕也是很多老一辈藏族知识分子的悲哀吧?

人有人言、鸟有鸟语。人因民族不同而语言有异,正像鸟因种类不同而分别以各种鸣叫汇为千声万音的大合唱一样。不同的语言正从不同的方面,以不同的特性演绎着人类语言的丰富多彩,并因丰富多彩的语言,而创造出千姿百态的人类文化。

但我发现,越来越多的藏人开始有意无意地“求同灭异”,自觉不自觉地充当起消灭自己母语的代言人与力行者。

如果要找远因,则可推至“文化大革命”那一特定历史时期。当时有一个非常响亮的论调,即藏语、藏文都是无用语,没有必要再使用。正是在这种论调的影响下,藏语才渐渐失去了她应有的发言权,被文革语言流放到只能成为个人“梦中呓语”的地步。文革期间,整个藏地的佛教文化遭到毁灭性打击,与佛教息息相关的藏语也只能躲进荒野僻壤、田夫野老的舌头底下去讨点生息。

正如第十世班禅大师一九八八年在北京藏学研究中心第一次代表大会上所说:“十年动乱,藏地寺庙百分之百遭到损害,百分之九十被彻底摧毁。只剩下七八座名胜古刹,如布达拉宫等没被完全破坏,但也不同程度地遭到毁损。”受这种无知的对藏传佛教剿灭行动的影响,藏语也在劫难逃地罹临厄运,因为这二者原本就密不可分地联在一起。

八十年代恢复宗教信仰自由政策后,藏语的地位才跟着回升了一段时间。但就像一个病入膏肓之人偶尔也会回光反照一下似的,藏语地位的这种回升也如昙花一现,持续时间很短。因为一个行将就木之人,要想再恢复到青春焕发的状态,不说完全不可能,至少也是困难重重。如今到藏地听一听,满耳朵充斥的都是其他民族的语言,藏语消失的症候非常明显。

现在的藏人中,懂藏语的人大多集中在偏僻的农牧山区,越靠近城镇,懂藏语的藏人就越少。很多城镇居民要么既听不懂也说不来,要么会听不会说。非常让人担心的是,会说能听藏语的藏人,又大多是年老的农牧民,但他们中十有八九又没有掌握藏文文字。长此以往,失去文字辅助的声音只会越来越退化;而没有声音的文字,最终的结局也只能是死在故纸堆中。

再来看看我们藏族的下一代吧,这种关注将更令人心灰意冷。他们原本是我们民族的希望,但现在的情形只能是让人失望且灰心。很多藏族孩子接受的文化传统大多来自别的民族,因而他们张口闭口、提笔行书,都让人看不出他们是个藏族人。如果再参照他们的服饰谈吐,你大概很难区分出他们与汉地大中城市那些前卫的、被流俗文化与时髦风尚武装起来的“新新人类”有何本质不同:一样的红毛绿发、一样的纹身穿孔、一样的上房顶不用梯子的高跟鞋、一样的街头俚语,这些景观能让我们看到多少藏文化未来的复兴气象呢?那么孩子们的父母又如何呢?

在甘孜州的街头巷尾,我经常看到一些藏族中年人在无所事事地闲逛。本是日正中午般年富力强的时候,但却蓦地一下未老先衰,对任何于社会人生有益的事业、行当都提不起兴趣,也没有能力、精力去掌握最新科技动态,重新调适人生方向。他们只知道整天甩着长长的袖子到处凑热闹,更有甚者,我还时常在光天化日下看到这些中年人与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吃喝嫖赌无所不为。

即便是中年人中的顶梁柱们,往往也将人生坐标建构在外来文明的支架上。既如此,你又如何指望他们能担负起振兴藏语、振兴藏文化的重任呢?说到语言,人们都知道它是文化的载体、标志,但如果作为中坚力量的藏族中年人都不愿使用这种载体、拒绝佩戴这种标志的话,藏语岂不成了无处可觅亦无人问津的荒草滩头?除了野鸭能飞来栖息,你还能指望它焕发出什么样的景观呢?

以往,藏人中的老年人到了一定的年龄段,家人便会创造条件让他什么事也不用干,只需专心念佛。不过这些都是陈年老景了,如今的一些藏族老人在衣食丰足、儿女绕膝后,反而不思佛法,闲极生事起来。他们的日常“行持”,不外乎看报纸,看各种无聊而低级的电视连续剧,聚在一起搓麻将、打牌……似乎手不应该拿念珠,只合端茶碗;口中不该念咒语,只应把凡事俗情一一道来。看到他们,我就失去了原先曾抱着的让他们对子女进行藏语教学的希望,只要他们能临终不错乱就已谢天谢地了。不过有一个疑惑倒是越来越大:不知他们到临终时,在一片痛苦与恐怖的死亡时刻,是能记着用藏语念一声阿弥陀佛呢,还是用各种中外语言呼爹叫娘?

印象当中的这一幕情景总是让人刻骨铭心:很多藏族孩子用其他民族的语言告诉我说,他们是藏族;很多藏族人用其他民族的文字写下他们的藏文名字。

而藏族中的知识阶层竟也开始快速地扔掉藏语,这对藏语来说!不啻为一个严重的打击。因为他们是藏人的文化精英啊!他们理应比常人肩负更多的弘传藏语的重任。但现实情况却恰恰相反:一些藏族知识分子竟相以不懂藏语相标榜,有人竟到了不会说一句藏话的地步!我绝不是说藏人就应该把自己封闭起来,夜郎自大、固步自封,守着藏语去拒斥一切其他民族的语言。知识决非越多越反动,我们藏人当然也要努力精通别的语言文字,而且多多益善,这样才能更好地从世界语言之海中吸取营养、壮大自身,也才能更好地在一个时空越来越被缩短、超越的时代里,跟上并融入全球的大交流中。但所有这一切的前提条件,是我们一定不能忘了我是谁?是我化他,还是被他所化?是万物皆为我所用,还是我为万物所役使?是想以藏人的身份立足于世界,还是成为一个不中不西、来路不明的无文化之根的人?

而且最关键的是,人们历来都认为藏语是全世界所有语言中与佛法关系最密切的一个语种,是独一无二的以佛教为依托、为神髓、为目的的一种语言,也是佛教最得力、最贴切的一个传播工具。藏传佛教历史上的高僧均认为,以文殊菩萨化身图弥桑布扎创立的藏文而规范、净化、提升过的藏语,经过历代诸佛菩萨之化现──拉脱脱日、松赞干布、赤松德赞等国王们的拥护、颁行、加持,再加上祖师大德们的弘传,早已成为一种极富佛法智慧的谛实语。用藏语念诵与用佛陀显化所用的梵语无二无别,都能获得巨大的不可思议之功德与加持。当越来越多的西方学佛者用藏语念诵经文、仪轨时,我们作为藏语的天然使用者、守护者,为何还要扔下手中的解脱利器,反要去弄巧成拙一番呢?

再回到日常生活中来,还有一种现象简直让人啼笑皆非。有些藏族干部在传达文件时,用的是其他民族的语言;在与藏族老乡面对面交流时,居然还要再带上一个藏语翻译!一个藏族人用外族语言讲话,另一个藏族人再把它翻译成藏语讲给另一群藏族人听,这种景观怕是在世界各地都很难见到,但在藏地却早已是一种屡见不鲜的怪事。而且这个藏族翻译的水平往往还要大煞风景,他经常一半用藏语,一半还要夹杂其它民族的语言,这样一来,听话对象当中的纯粹藏族人根本不知其所云。

把遗憾的眼光再扩而大之,我们会看到,越往大城市走,生存于其中的藏人所说之话也越发南腔北调起来。他们在说着蹩脚的普通话时,碰到词不尽意之处往往会搬出藏语。而在讲藏语时,如果碰到像“身份证”、“电话”、“磁盘”、“可口可乐”、“公安局”等属于现代信息社会,以及藏人原先缺乏的民主社会、公共管理机关、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等相关概念名相时,全都使用汉语发音以代替,以致于从外表看来,似乎藏族是一个非常前卫且大量吸收东西词汇的国际化民族。

其实,任何纯正的语言、先进的语言、成熟的语言,都不应是这番光景。藏语作为一种高度发达的语言,她完全有能力从自己的本体中去变化出这些所谓的“现代语汇”来,只是太多的藏人都偷懒或者不具备这种能力而已。但这绝不意味着藏语也不具备这种生化能力!拉萨的不少藏族知识分子都是地地道道的双语通,对他们而言,横跨这些词汇障碍根本就是小事一桩。但离开拉萨,这种语言的混杂现象便如江河决堤一般泛滥起来。

很多不懂、不会、错用、乱用藏语的藏族人,往往缺乏自知之明,他们甚至会为自己的这种颠三倒四之举暗自窃喜。而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许多外国人或汉族人讲说藏语的能力已胜过了土生土长的藏族人。一方面我们为藏语地位的提高而感欣慰与自豪;另一方面,这种现象更让我们为藏族人的忘本而痛惜。

我一点儿也不觉得,那些说着流利英语而根本不会讲自己母语的藏人有多少语言天赋;相反,我真是为他们的愚笨而感到可惜、可叹!当越来越多的外国人、外民族的人希求从藏语中了达佛教教义、增上世出世间智慧时,我们的一些藏人却舍离了希求知识、希求提高人格、希求佛法大义的渴望,整天胡混光阴,纵情娱乐,一到周末,不是聚众喝酒就是为非作歹,这样的生活最终会把我们藏族人带往何种境地呢?

这种语言的退化现象并不仅仅是一个文化问题,它跟我们藏族的心理构造也密切相关。从历史上看,后弘期开始,全藏就没有出现过一位统一藏区的国王,各个地方都是各自为政,这就导致了藏民族越来越缺少集体向心力与凝聚力,民族自豪感、集体荣誉感也越来越淡薄。再加上艰苦的自然环境、封闭的交通状况,更进一步地隔绝了人们的集体整合感,因而许多藏人便把全部的注意力,放在了家庭的营造及儿女的成家立业上,他们一般很少会从全局出发,考虑一下本民族的文化事业与发展前景。

修行人都知道,贪着本民族、以嗔恨心歧视他民族是不合理的,但我们现在的境况,却是漠然地坐视本民族文化的失落,我想这也同样不合理。丧失了责任感与集体感的民族,并不是排除了狭隘的民族“我执”的民族,而是一个根本不会对本民族,因而也不会对别的民族负责的多余民族!

放眼看看世界吧,要想对世界发展做出贡献,对别的民族产生积极作用,首先就应加强对本民族语言文化的自信与研究。拨开层层乌云,现阶段还是能见到一些德高望重的大修行人、普通藏族群众,特别是一些中青年藏族学者正在做着脚踏实地、默默无闻的藏语研究工作,他们的殚精竭虑,必将对整个藏民族、藏文化的未来产生巨大而深远的影响。

目前,很多具有远见卓识的藏族知识分子已经意识到外来用语对藏语退化的负面作用,而自发性地开展了大量抢救、保护藏文、藏语的工作。我也有幸参加了藏语新词汇的编撰工作,历经五年的努力,目前已初见成效——出版了《汉藏英常用新词语图解词典》和《汉藏英常用新词语词典》。但愿这一举措,能使藏语消退的现状有所改观。

作为一个繁衍生息了几千年的优秀民族,她生生不息的生命力,就在于面对各种违缘时,都能咬牙奋力扛过去,而不会在违缘的夹击下落荒而逃,迷失自己、迷失方向。对一个民族而言,她的自信与强大就在于:无论置身何地,她的子民都可以把她的民族文化延续下去。

记得九三年在美国纽约参观时,就曾偶遇过几位藏族老乡,本以为与他们交流会很困难,谁知道他们一开口,那标准而动听的藏语就让我倍感诧异与亲切。交谈当中得知,他们几位不仅精通英、法、印度等语,更让人高兴的是,他们在家与子女亲朋交谈时全用藏语,即使是在日常生活中,也是多穿藏装、常看藏文书籍。

我深有感触地对他们说,“我们国内有些藏人刚出国没几天就忘了母语,你们来到美国都十多年了,还坚持说藏语,这真不容易。”谁知他们对我的话倒是表现出一定程度的不理解:“为什么要拒说母语呢?我们藏族是一个多么伟大的民族啊!为什么要自我贬低并放弃她的语言文化呢?我们在教育生在国外、长在国外的子女时,也总是提醒他们,无论走到天涯海角,都别忘了我们来自观世音菩萨所化之地,别忘了我们释迦种姓的高贵语言!”

怎么一回到藏地感觉就全都变了呢?鲁迅先生曾说过:“一碗酸辣汤,耳闻口讲的,总不如亲自呷一口的明白。”当我呷了无数口在藏地亲身遭遇到的这些藏语言变种、藏语言消失、藏语言死亡的“酸辣汤”后,心中真不是滋味啊!

我们的民族怎么可以这么不争气地、不负责任地,把应引以为自豪的语言宝库随手丢弃?!

大家都应记住:有了藏语言的朗朗晴空,才会现出藏文化这轮辉煌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