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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者随笔》(24)金刚天女

文字/信心 音声海FM 2019-04-29


金刚天女

行者

随笔


这一走,就是一年

 · · · · · ·


朗读:圆桦     配乐:圆斌 


朗读者手记



她们一直在行走,在月光下的圣湖边,在布达拉宫,她们乞讨、忍饥挨饿、露宿街头,她们穿过人流、一个个街镇、一条条街道,以她们柔弱的女性之躯丈量大地,怀抱着一个单纯而坚定的信仰,一颗悲天悯人的心。似乎行走、绕转和礼拜就是她们全部的生活。


所谓行者,就是这些为了全部生命的福泽不放弃在这如梦如幻的世间,如梦如幻的坎坷荆棘中行走的人吧。


让我在我的都市里,每一次踏上一段道路时,都忆念起她们。与她们并肩,每一步都成为解脱路上的前行。



2001年夏天

一个傍晚


2001年夏天的一个傍晚,南山的小木屋沐浴在最后的红色余晖里。这惨淡的景象瞬间就会消失,褪尽它生命的活力。


多吉拉姆(金刚天女)刚盛了一小碗饭,放到央金面前。她从敞着的窗口望了一眼被夕阳聚焦的绚烂的小木屋,喇荣沟其他的小屋已经沉入黑暗中。


这时,外面响起嘈杂的叫喊。她俩冲出门,只见一些觉姆惊慌失措地向山上跑。多吉拉姆叫着其中一个觉姆的名字,那觉姆一边跑,一边指着身后。乎这群漫山遍野奔跑的觉姆后面,正有什么可怕的人或野兽在追赶。


两人惊慌失措地跟着大家向西山的方向跑,没来得及关上小屋的门,也没有多披一件衣。多吉拉姆的披单还叠放在被褥上,她所有的钱——一共130元——在她身上的红色小包里,央金兜里一共有20多元。


这一走,就是一年。


她们的房子、衣物用具和那碗等了很久才端上来的米饭,如同南山山头上红得不真实小木屋,随同那个渐黑的傍晚永远也不见了。


她们和一些觉姆从西山下到尸陀林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借着一丝夜光,她们在难以辨认的山谷中惊呼,互相呼喊、搀扶,从布满尸衣、尸骨的山沟缓缓下到公路上,沿着公路向色达的方向走。这时,已是凌晨十二点。


队伍越拉越长,越来越稀疏。星光下,她们无声地走着,两手空空。午饭以后,她们没有吃过任何东西。从傍晚八点到第二天天亮,她们也没有喝过一口水。天亮了以后,她们才看见了对方的面容:


只有一个晚上,她们就瘦了一圈,眼窝深陷,颧骨高耸,皮肤发青,嘴唇冻成深紫。只有一个晚上,她们就失去了挡风遮雨的屋顶、保暖的衣帽,也失去了前一天的饱满和红润。


进入色达之前,她们从公路穿入金马草原,在已经衰败的野草花丛中卷缩成一团,在湿漉漉的草地上睡去。她们曾撑起身,眺望公路上出现的红色身影,她们呼喊,没有人听见。 


她们没有力气奔过草地,问询她们的同伴。她们又倒了下去,醒来时,背上的衣服已经透湿了。在重上公路之前,多吉拉姆把央金的披单用牙咬破一端,撕成两半,她们每人披一块,一端搭在左肩,另一端刚刚盖过左背。


睡了一觉,身体中最后的一丝气力也被抽走了,她们浑身疲软,在最后的一段路途中艰难地行走着。她们拦每一辆过路的车,没有一辆车停下。在许久许久之后,她们终于进入了色达。


在色达的大街上,她们只看见红色的身影,其他的色彩都被忽略不计。那是她们的同类,有同样思想和情感、同样的目标和戒律、同样的心灵旅程。


那天晚上,一个觉姆把她们带到她的亲戚家,亲戚招待她们糌粑、酥油、油炸面食、炖土豆和大茶。她们十几个人在床上和地上挤了一宿。央金只穿了一件橘红色人造丝的衬衣,僧裙里只有一条薄内裙,赤一双腿;多吉拉姆比她多穿了一件单外套。一觉醒来,她们中一半的人嗓音发生了变化。


央金发烧了,呆滞地坐在床边。吃早饭时,她吃不下,多吉拉姆用手肘捅捅她。想到下一顿不知在哪里,她勉强吃了一点糌粑。她两颊潮红,呆呆地望着茶碗。后来她终于躺倒,卷缩在觉姆们的身后。


吃了早饭,觉姆们不敢再麻烦那位亲戚,各自分道扬镳。她们决定先不回学院,去拉萨朝圣。多吉拉姆渴望绕转圣湖,她们准备从色达到青海班玛,再从班玛去青海湖,从青海湖经格尔木到西藏拉萨。


央金吃了多吉拉姆给她买的止痛片,坐在路边,在高烧中极力支撑。她唯一渴望的是一张床,可以躺在上面。


多吉拉姆找到一家旅馆,和老板商量,花十元钱,两人睡一张床。央金睡下去后,就没有再动弹。她在高热的梦魇中挣扎时,多吉拉姆又来到大街上。


多吉拉姆比同伴高出一头,她26岁,出家已经9年。她沉着冷静,对周边的人和事物有着不动声色的敏锐觉察,对色达的每一个店铺了若指掌。


她逐家逐户研究各种用品,比较价格,权衡再三,为她们的青海湖——拉萨之旅买了两只木碗、二十斤糌粑、一口平底铝锅、火柴、背包、一条毛巾(她把它撕成两半)、两顶单帽和一串五元钱的六道木念珠。她的象牙念珠——她母亲的遗物——遗失在尸陀林的山谷中。



每天早上

两个卷缩成一团的人醒来






每天早上,青海湖边,两个卷缩成一团的人醒来,望见脸颊边的薄冰和远处盯着她们的狼。


有时,清晨的一场白雪掩盖了瓦砾和枯草,在她们的身体周围,在她们的身体上覆盖了一层积雪,勾勒出一个弯曲的身体形状。


当太阳升起,她们冻僵的身体渐渐舒展,开始恢复知觉。


已经很多天了,她们沿着湖岸行走,绕转圣湖。她们变成了另外两个人——两个瘦骨嶙峋、远离尘嚣的人。她们的头发长而蓬乱,在风中呼呼作响,鼻子和脸晒成斑斑驳驳的黑红色。她们还穿着跑出来时穿的薄衣,在荒无人烟的湖边彳亍而行。


不时,她们望向一望无际的圣湖,它平静得像一面镜子。她们愕然停下脚步,圣湖宽阔无垠,澄清碧透,白云在它的心中缱绻。她们一前一后,默默诵持着观世音菩萨的心咒。


水声击岸,缓缓舒卷,它是她们的心之声,重复着同一旋律。她们不时抬头,眺望神秘莫测的巨湖。在一天的任何一个时刻,无论是白雾笼罩,还是烈日高照,它都一如既往,凛然神圣,冰清玉洁。


清晨,东方的朝霞被旭日染红,夜晚,壮阔的晚霞在西天暗淡。一天里,白云在空中迁徙,不断地变幻组合,青海湖也无有迁变。


她们沿着青海湖绕转了一周,行程九十多天。在那一段时光中,她们忘记了其他的日子——没有圣湖的日子,仿佛已经和它相伴了一生。


她们到远处拾取牛粪,用湖水冲刷的鹅卵石搭建炉灶,架上平底铝锅,在岸边烧茶。吃完糌粑,她们熄了火,继续前行。她们不会再回来,回到过去的任何一个刹那。


她们沾染了圣湖的习气,一切都变得和透明的湖泊一样单纯,所有其他的生活形态和喜怒哀乐已然无踪。只有它,宁静的心湖,与她们日夜相伴。


有时,她们离开湖岸,走了很久,来到一个黑色的牛毛毡帐篷前。她们向帐篷的主人打听水源,购买糌粑。主人供养她们一点酥油和砖茶。她们背着糌粑、淡水和一路拣拾的牛粪回到遥远的湖边。


她们的红色袈裟在日晒雨淋中褪色,她们用冰凉的湖水洗脚、擦身、滋润干裂的嘴唇,咸水在她们的皮肤上留下了白色的盐霜。


半夜,她们从睡梦中猝醒。冰寒之气令她们的困倦顿然消失。这个万籁俱寂的时刻,她们猛然坐起,大睁着眼睛,环顾荒无人迹的旷野和湖面。她们是唯一醒觉的生命。


虽然她们衣着单薄,但她们不愿离开圣湖,回到城镇。每一个夜晚,她们都会想起离开学院的那个黄昏,后悔没有带上一件人造毛僧衣。


夜间,由于寒冷,她们无法入睡。夜深人静之时,她们起来,在月光下行走。她们倾听着大地上唯一的声音——她们的脚步和徐徐而来的拍击心岸的潮水之声。


有时,她们平躺在大地上,望向夜空。她们和背下的土地只隔了一层薄衣。星空浩瀚,如同她们身边的巨湖。它们在宇宙深处向她们闪光,她们听到星球向她们发出的呼唤,看见它们发出的长短不一的信号。


星空过于壮丽、深邃和神秘,她们处于惊愕无语与无分别中。这一刻无限延长,她们的心,如同湖水,赤裸裸地反映着星空。


她们背枕湖水,终于在水声中入睡。在她们的梦中,有一个黑色的身影从湖中冉冉升起,轻踏湖面,向她们走来。


中午,在热烈的日轮的辐射下,她们倒地而眠。她们忘记了自己的身体,忘记了自己的面容,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她们黝黑的脸上,只有双目在闪光。


一天中,她们经历了四季。过去和未来已被割断,她们已很难想象另一种生活。她们一生似乎都在圣湖边行走,除了身上所有,没有一样多余的物品。观世音菩萨的心咒和日夜一样绵长,如同水声一般,无有间断。


15岁时

第一次见到穿红色袈裟的僧侣


青海到拉萨的国家级公路上,一对藏族兄弟搭车经过一个又一个集镇,走遍了集镇的每一个角落,向人打听他们的妹妹多吉拉姆。


有一个觉姆回到家乡,听说妹妹和一些觉姆远走拉萨,他们立刻启程,要把流浪的妹妹找回家中。这个世间恶人充满,险机四伏。一想到他们的妹妹流入世间,身无分文,他们就不寒而栗。


他们进入一个小饭店,等待面片。暴躁的大哥用手擦抹玻璃窗上厚厚的积灰,向街上张望。


他们跨进一家又一家旅社、杂货铺,出示妹妹穿僧衣的相片,那是在色达照相馆照的,背后是一幅江南小桥和竹林的彩画。照片上的多吉拉姆二十出头,眉清目秀,却没有天真妩媚之相。她不卑不亢,相当成熟。


他们年轻的妹妹,15岁时,在她的人生中,第一次见到穿红色袈裟的僧侣,这惊鸿一瞥,使她浑身颤栗,目不暂移。她哥哥筹备婚礼的日子,她离家出走,在喇荣剃度为尼。


两兄弟在一座白雪皑皑的小镇,找到了妹妹的蛛丝马迹。旅馆的人说,两个年轻的觉姆曾经在她那里住过,她们两人睡一张床。白天,她们去集市乞讨,晚上回到旅社。


有一天晚上,同住一间房的客人对她们非礼,经过了一番搏斗,她俩从房中逃出,在一家店铺门外坐了一夜。后来,她听一个友人说,夜里,曾看见两个觉姆睡在他家的柴房里。


哥哥热泪盈眶,立刻搭上车,赶往前方的城市。有人说,有一个觉姆——不是照片上的那个,每天都在菜市场的入口处念经、讨钱,持续三个月之久,偶尔,他们看见照片上的觉姆和她在一起。


他们前往又一个去向拉萨的小城,人们告诉他们,晚上十二点,有人看见两个觉姆背靠背坐在一户人家的楼梯下。


大雪飘飘,他们在小城街头徘徊,坐在十字路口的阶梯上,眺望红色的身影。一条黑狗低着头,一瘸一拐从他们面前走过。他们起身,漫无目标地走到了又一个十字路口。他们踌躇不前,不知应该去哪个方向。这时,他们身后,多吉拉姆和央金跨出一家杂货小店的门。


多吉拉姆望着哥哥的背影走了几步,忽然认出了他们。她一把拉住央金钻回小店。仿佛听到了声响,她的两个哥哥回头,身后的街上空无一人。他们犹豫了一下,继续向前走去。


那以后的两天,多吉拉姆关照了旅馆的老板娘,闭门不出。直到老板娘打听到她的哥哥已经离开,她们才走出房间。


大哥终于离去,回到了他的故乡——新龙,弟弟依然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寻找他亲密的妹妹。他要把她带回温暖安全的堡垒——他们的家。


有一天,兄妹俩在一个小镇的街头猝然相遇,小哥望着妹妹哽咽失声,难以自禁。大哥把所有的钱留给了他,他怕把钱用尽,有时住旅馆,有时找一个楼道,或在街头佝偻一夜。


他每天只吃大饼,很少吃一顿热汤饭。他抛弃妻儿,望眼欲穿,就是为了这一刻——他妹妹的身影骤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多吉拉姆把哭泣的哥哥带到住处,她是他家中唯一一个读过几年书的人。她从兜里掏出两千元钱,告诉他,这是她在别人家念三个月《大藏经》的所得;她又从内兜掏出五百元,这是她俩在路上遇到慈城罗珠堪布,慈诚罗珠堪布给她们的钱。


慈城罗珠堪布叮嘱她们,朝完拉萨就回学院。她们不回家,她们要去拉萨,而后,她们会回学院。


三人在一家小饭店吃了一顿饱饭,多吉拉姆的小哥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兄妹俩买了一壶酥油茶、一斤绿色的小苹果,回到旅馆,倚靠着被褥聊到很晚。


和其他人不谈的内心感受,小哥会和多吉拉姆谈。多吉拉姆告诉哥哥,她们离开青海湖后,搭了一辆车,到了前方的城市,看到大街对面走来五六个穿红色袈裟的喇嘛,这时,她们哭了。


刚开始,只是流泪,后来却抽泣。她们一边哭一边走,想起了她们在学院的生活,担心永远失去它。后来,她们一见到喇嘛们就哭。


她们以前还不知道,学院对她们是那么珍贵,是她们唯一的家。别人问她们从哪里来,她们还没有说,眼泪就会流下来。一路上,她们的眼泪流了整整一铁桶。


小哥又哭了。他向妹妹保证,如果妹妹回到学院,没有房子住,他一定会尽力帮助她,给她再盖一栋木屋。


第二天,除了车票钱,小哥坚持把身上剩余的钱留给了妹妹,自己坐长途车返回了故乡。


布达拉宫

观世音菩萨的刹土





史书中说,观世音菩萨的刹土有三:印度补怛洛迦山、汉地普陀山、藏地布达拉宫。


她们坐车翻过唐古拉山到拉萨时,已经是第二年五月。她们见到了观世音菩萨的刹土——红山上的布达拉宫。很多世中,它是她们的朝圣目标。此生,身体和面容已经完全改变,她们又来到它的面前。


她们汇入朝圣的人流,在红色袈裟的身影中,她们已变得难以辨认。多吉拉姆把念经得来的钱,三百元换成角票,进入布达拉宫后,她们在每一个功德箱中放入一角;剩余的一千七百元为觉卧佛贴金。


她们绕转布达拉宫大礼拜三圈,而后的日子里,每天步行绕转布达拉宫。她们转动布达拉宫墙外的经轮,在它的正面行大礼拜。


她们一遍遍绕转圣山上的宫殿,似乎除了这个动作、这一种方式表达她们内心的崇仰、皈依和全身心的托付,不再有其他的方式。


中午,拉萨五月的阳光下,她们因绕转了一个上午而步履蹒跚,人们超过她们前去。她们靠着墙根坐下,阳光晃亮了她们的眼。她们不知今夕何夕,今年何年。不知道为什么来到这里,在这个地方做什么。绕转已成为生活本身,成为目标,成为结果。


她们在布达拉宫之外,它的高高的围墙内,神圣之城巍峨耸立。在红山之上,在碧空之间,白色耀眼的粉墙上,点缀着凝重的黑色窗框。中央是庄严的藏红色的楼群、金光闪耀的金顶和飘飘的窗檐之帘,两边盘旋着阵势浩大的巨石梯。


据说,它建立在海之上,从这座宫殿往下走,深入它的底部,可以见到海洋,坐船到南瞻部洲任何一个岛屿。


她们每天来到观音刹土的脚下,开始她们的旅程。她们不再想去往他方任何一个神圣之地。这里是她们永恒的休憩之处。


身边的钱将要花费殆尽,多吉拉姆在布达拉宫前的广场上大礼拜。当她匍匐在地,抬起头来,她的面前多了一只皮夹,里面有五百元,皮夹透明的夹层里,有一张四臂观音的小像。人们从她身后去了前方,她拿着皮夹站在那里,不知道哪一位是皮夹的主人——观世音菩萨。


她们念诵观世音菩萨的咒语,拨动观世音菩萨心灵的号码,在观世音菩萨幻化的刹土上行走,把头倚靠在它的高墙上。有一天,她们会往生观世音菩萨的报身刹土,见到观世音菩萨的真颜。她们在他的墙根下恍然入寐,梦见她们睡在青海湖边。


她们买了融化的酥油进入大昭寺,将温热的酥油注入每一尊佛陀前闪烁的油灯中。她们愿以此小小的光明,让佛陀在众生心中熠熠放光,驱除轮回的无边黑暗和众生相续中的所有痛苦。


她们听到经轮的摇动声、人们的脚步声、小贩的叫卖声,看到布达拉宫金顶之上的蓝天和白云,她们耳闻目睹的一切,连同她们的起心动念,宛如她们心的回声。


她们此生的身体,已经用于善法。除此之外,这个身体,再没有其他的用途。在它渐渐腐朽之前,在它经历了寒冷、饥饿、恐惧、焦虑和苦痛之后,她们依然活在世间。当它最终抛弃她们之际,她们会以又一个身体来到这里,直到她们的心成为青海湖湖心深邃浩瀚的虚空。


离开喇荣一年之后,她们坐车离开了拉萨,回到了圣地喇荣。当喇荣的小木屋在她们面前展开,她们再一次恍如梦中,在梦中热泪盈眶。


一年后,多吉拉姆在哥哥的帮助下,在她曾经居住的西山对面的山上盖了一栋小木屋,现在,她依然住在那里。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