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小说作品,是对人世间的悲悯
文 / 孙未
来源:2018理想地球大奖获奖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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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与科学很类似,都是⼈类试图追求真相的途径之一,依靠经年不懈之努力,也许能无限接近真相,却无法抵达真相。想象一下,当穷尽了漫长努力的艺术家们站在缘起性空的理论面前,他们的惊奇与物理学家们是一致的:我们走了这么长的路,而结论早已在这里。本文通过个人在⼩说创作过程中的体悟,以⼩说镜像世界关照现实世界的真相,论述缘起性空对小说创作的启示。
关键词:缘起性空;小说;故事;艺术性;我执;梦境
小说是一种古老的文学艺术体裁,以塑造人物、构建情节故事、描绘社会现实、展现人物命运为手段,历来被研究者认为是反映人类社会生活的一种重要体裁。小说家的工作便是细致观察周围的人、环境、事件,搜集细节,模仿与提炼现实生活的规律,从而创作出虚构的作品。所以,小说中的世界就是一个更集中、更完整、更典型的现实世界。
阅读与写作小说,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是对这个世界更深度的体验与观察,是对世界真相一种感性的探求。当我接触到佛学缘起性空的智慧,我发觉小说所探求的真相早已被诠释完毕。
以下是我的几点肤浅的体悟。
1
小说情节展现的是空性的本质
小说是虚构作品,并非纪实,所以在小说作品中,作者必须从无到有创造一个庞大而兼具大量细节的世界。这个世界的材质必须绝大部分取材于现实世界。
现实主义小说自不待言。如果是历史小说或奇幻小说,对人物性格与人物命运的理解,绝大部分还是必须来源于作者对自己生活的现实世界的观察与积累,才能保证这个虚构世界的真实可信,令读者情感代入,同时再对于那个历史时代或者虚幻世界进行细节建构。
由此可见,小说世界就是对于现实世界最大程度的模拟,优秀小说中的人物与故事并不是真实存在的,却可以令读者为之欢笑与流泪,感慨与惦念,有如经历真实的人生。优秀小说创造出的人物可以在几个世纪中依然被人喜爱与传颂,其人格魅力与知名度,与真实存在过的名人并无差别。
如果虚构的世界与人物给予人类大脑的感受,与我们身处的世界并无差别,这不禁令⼈疑惑,我们所谓的真实生活究竟是什么?是何种材质构建?起源于谁的念头?这个我们身处其中的世界是否真实存在,抑或也是来源于某位作者的灵感与构思?我们本身又是否真实存在,抑或也像小说中虚构的人物那样,只是他人内心中投射的一个影像?
读者认为合理的小说情节中,故事与人物关系皆有缘起,以不同题材为主题创作的各类小说,诸如成长、相爱、友谊、复仇、战争、阴谋、欺骗、误解、死亡等,没有缘起便无法实现传统意义上的小说叙述,这也非常符合空性理论对世界的描述。通常,在对一个好故事的判断中,巧合过多是失败的情节安排,不能令读者信服,从而失去艺术感染力。当然也曾经有文学流派尝试过另类的叙述,无情节,无逻辑,这些且留待其他时候讨论。
同时,小说故事的感染力有很大一部分来源于对无常的展示。如白居易的诗句“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无论是否出于作者的主观意图表达,绝大多数名著中的故事都展现了这种况味,诸如《巴黎圣母院》《双城记》《战争与和平》等,不胜枚举。
由于考虑到中国小说可能会在佛学思想影响下,刻意表现这方面的思想,所以本文偏向列举西方小说来论述。
可以说,没有无常,小说本身便没有了发展中的人物命运和变动的情节,失去了现实生活本身的性质,这样的小说是不存在的。有的小说更是在叙述中跨越几个时代,展现恢弘的同时,也展现了幻灭。优秀的小说并不追求以此给予读者阅读刺激,而是自然而然地表达出一种悲悯之心,对人类与人世间的悲悯,这是一名作者应有的位置。
作为读者,阅读小说是一种娱乐,人们从中获得另一种生活体验,某种程度上,从中自省生命的意义与自身的存在。作为作者,这个虚构世界中所有大喜大恸、荣耀与羞耻、生离死别与生老病死的情境创作者,这不仅是对生活本身更深度的体验,创造虚构世界的这个过程,让作者更深⼊地了解这个世界的机理与逻辑,也就是空性。
仅以我个人的感知而言,刚开始小说创作的前十年,比之其他职业的人,我有更深的疲惫感,每一部小说必须让我在模拟现实世界的虚构世界中经历半生或一生,而对应现实世界中的创作周期只有一到两年。有一度,我有一种已经活过了几个世纪的疲惫。
中间十年,我适应了在两个世界中平行地生活,我乐衷于在现实生活中观察虚构的生活,从虚构生活中观察现实生活,我不再把现实世界看得比虚构世界更重要,我只关心观察的结果,试图以此认识这个世界,找寻世界与自我的真相。
最近十年的小说创作中,虚构世界中过多的命运体验已经不再影响到我的身心,恰恰相反,我感觉内心回到极度简单原始的状态,宛如孩童一般,对世间最基本的万事万物重新生出无数疑惑,连少年时代对这个世界曾经自信的理解,都不复再有。
2
小说中的现实世界都非常接近梦境的特性
就我对小说中虚构世界的观察,这些世界都有梦境的特性。虽然人们把文学创作,尤其把电影创作称为“造梦”,他们误解了梦境的定义。梦境并非是只有“并不真实存在”这个特性,也不是必须要让人体验在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得到的成功与权力,才算是梦境。
梦境的特性是没有开端,没有结束,身处梦境中的人并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将去到哪里。正如我们的生活,无始无终。
梦境中的人难以觉察自己的行为,他们的行为在记忆中并不是连续的,非但如此,他们虽然自以为有明确的处世哲学与既定性格,自我概念非常强大,却并不知晓自己是谁,由此,很多时候,他们不免作出违背自我逻辑的选择。
小说这种形式在读者苛刻的阅读审美中成长着,被读者的眼睛拣选,锤炼自身的感染力。模拟现实世界更成功,更透彻地表现真相的小说,便更具有艺术感染⼒。而这一类小说都不免具有梦境的特性。
例如描写主人公一生的小说,即便是详尽叙述此人的家世与祖辈,此人也必定具有并非遗传得来的特殊秉性,这才成其为小说讲述此人一生的根基。更有小说中的主人公身世成谜,仿佛此人的出现原本就是梦境中的一句呓语,聚斯金德的小说《香水》便是讲述了一名被捡来的孩子,以天生对气味奇妙的禀赋,完成了与人类世界交战与救赎的过程。
例如作者安排故事中人物的抉择,时常有突破该人物逻辑的转折,电影剧本《卡萨布兰卡》中雷诺上尉的行为曾经引起过许多讨论。他这样一个贪财好色、唯利是图、长期为纳粹服务的警察局长,为什么在结尾时刻保护杀德国军官的瑞克?有评论家认为,这是故事的败笔所在。更多观众则被这个结局感动,没有人对这个人物的逻辑表示质疑。如果每个人物都是严格按照逻辑完成所有行为,故事便没有任何可期待之处,严格意义上而言,也就没有了故事本身,也失却了艺术的空间。故事的一部分魅力便在于,人物时常在自我不觉察的状态上作出一些行动以及选择。
梦境来源于自我的内心,梦里的一切都是自我内心的显现,按照唯识论的阐述,我们身处的世界也是如此。而小说中的现实世界最直观地反应了这一特性,没有人会否认,小说中纷繁浩大又纤毫毕现的世界,不是由作者的内心所创造。
正因如此,历来就有作者质疑现实世界的真实性,例如博尔赫斯的《环形废墟》,魔法师在梦境中创造了一个真实的少年,却发现自己也是他人梦境的投射。例如尤瑟纳尔的《王佛脱险记》,老画师可以用画笔创造真实的世界。科幻作品中,这类作品更多,不胜枚举。
在这些理性的思考之外,身为作者,仅以我个人的感知而言,在小说虚构世界中获得的生命体验,与在所谓现实世界中获得的生命体验是一致的,因此,我从未觉得从外在世界获得东西是特别必要的事情,如果我可以在内心的探求中继续向前走,所有满足都可以由内心获得。
3
破除我执,是小说写作的一道门槛
艺术是对世界真相的诘问,艺术家创作的过程类似于一种修行,这是我个⼈对此的认识与理解。从⼩说创作中获得的乐趣,有如制作沙坛城,明知道这世界本是砂砾与幻象,依然在制作时感受作为匠⼈精心磨砺的乐趣。
有一类小说家,他们在创作之始有过几部出色的作品,此后便无法继续写作之路,也有作者,他们已然拥有极高的声望,但是观其所有作品,终其一生,他们都在讲述非常类似的一个人物模板与一个故事模板。他们曾经出色的作品与不断重复的人物与故事,都是他们对自身的描摹。
不得不承认,一名作者的起步大都从写作自己的生活与情绪开始,最容易写得出彩的,也是这一部分。然而有的作者继续往前走,走上描摹众生的路途,这些作者的热情与能力仅限于写自己,这注定无论他们在现实世界中能走多远,心灵的旅程却停留在此地,从此止步不前。这正是我执造成的障碍。
沉溺于自我世界,以自怨自艾的情绪反复重塑不能令自己满意的现实生活,美化自身在内心的失败印象,消除自己在现实生活中的挫败感,他们才是真正生活在虚构世界里的人,却又是最不能理解空性的一群人,否则他们便不需要用这种方式来获得自我满足。
愿意放下这一执念,放弃那个并不存在的自我在故事中的主⼈公地位,放弃那个自以为属于自己的故事,作者便能抵达下一站,真正地开始观察这个世界,观察众生的喜怒哀乐与命运起伏,发觉众生中皆有自身悲喜的一部分,自身亦可以是世间的任意一枚微尘,与万事万物并无差别。这样故事才不再受到自身限制,逐渐进⼊自由境界,可以有层出不穷的题材、人物、情节与命运,构建万千迥然不同的世界,感受到类似魔术师的乐趣。
作为一名作者,也许认识到自己在现实世界的渺小还不算太难,但是认识自己在小说世界中并没有什么重要,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因为那个世界看起来是由他们一手构思与建造的。
其实小说中虚构的世界也不是作者建构的,这些世界以各种方式模拟现实世界,可以看作是梦境的无数镜像,所以镜像中的人物与故事是原本就存在于缘起之中,它们不是由作者凭空创造,而是以许多原型的形式存在着。正因如此,作者笔下的故事看似变化纷呈,实则从未离开为数不多的故事原型,例如特洛伊战争、灰姑娘、基督山伯爵等等。许多创作背景并不相同的故事之间存在一定的类似,也佐证着原型的存在,例如《三个火枪手》和《西游记》,《简爱》《音乐之声》和《国王与我》。
如果作者能在这一层面也放下我执,就有可能进⼊更自由的创作境界。在写作中,一部分作者体验过这样的状态:故事中的人物开始自主行动,作者失却了对他们的控制力,这些人物能够自行做出出乎作者意料的行为,自行改变作者设定的命运,往往这些便是神来之笔。
一旦作者愿意承认自己只是一支竹管,任由风的吹过才发出低吟,成为讲述故事的声音,那故事便会是更浩荡的讲述,拥有更接近真相的魅力。
如果说所有小说都是世界的镜像,或者是这世界梦境的一部分,小说与小说之所以不同,是因为作者的世界观有所不同。而如何讲述一个故事,为何讲述这个故事,归根结底是作者在表达自己的世界观。
且不论世界观之高下,仅看作者写作的目的所在,有的作者关注在现实世界取得成功的策略,输赢得失的原理,有的作者关注世界的本相,便是要在精通前者的基础上再向前行。这与佛学中世俗谛与胜义谛的关系有些类似。这两类作品的差别,就好比《甄嬛传》与《红楼梦》的差距。
作为作者,我将写作当作探求世界真相的途径,在自身能获得心灵成长的同时,我最大的愿望是希望作品能在世间传递温暖与正直,唤起人心的善意。这就需要我有可能走得更远,在有生之年领悟更多。缘起性空的理论,是我希望更深入学习的智慧,它为我们了知真相,提供了无限的可能性。
- END -
注:原文标题为《试述缘起性空对小说创作的启示》,内容略有删改。
关于“理想地球奖”
理想是不分国界和肤色的,它关乎人类共同的幸福所向。当我们超越个体的成就,去关心这颗蔚蓝星球的命运,关注地球上所有生命的损益得失,个体的生命质量,将由此得到一次美丽的升华。所以我们设立“理想地球奖”,旨在奖赏无私利他的理想,和心系地球的胸怀。这些理想和胸怀,将在参与者的论文中得以表达。我们期待一切美好的心灵,能通过文字、声音,散播给更多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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