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随笔》56:年轻的藏族司机
大约是2010年,刚过完年,我和同伴飞回成都。因成都到色达的长途班车停运,我们取道马尔康。谁知,马尔康到色达的班车也停运了。
正不知如何是好,一个中年藏族司机过来问:“去哪里?要包车吗?”
“去色达,多少钱?”
“最少800元,一分也不能少了。”
班车到马尔康才100!我们回家探亲都是坐长途汽车,从来没有包过车,对包车的行情一点也不了解。因为是过年期间,除了偶尔出现的小车司机,车站上几乎没有一个人。
我俩一筹莫展,在门口东张西望。在如此冷僻的马尔康西区小站,要等到一起包车的同伴,几乎是不可能的。
天空碧蓝如洗,空气冰凉,但格外清爽。大约只过了十几分钟,两位书卷气十足的汉族喇嘛姗姗而来,对我们视而不见,直接进了售票处。我们喜出望外。
一会儿,他们出现在车站门口。显然,两人没料到长途巴士会停运,有点懵圈。
我们凑上前去,问其中一位是否愿意拼车。他不置可否,抬眼望向他的同伴---那位同伴正站在门外的石阶上,漫无目的地眺望。
又来了两个藏族司机,说:“色达?去的,要一千元。”
“一千?”
“少于一千,坚决不干。”
我和同伴一听,比八百还贵,忙摇头。
“你们走不了,现在是过年,没人愿意去。”藏族司机丢下话,扬长而去。
一会儿,又一位不苟言笑的汉喇嘛徐徐而来。在大约半个多小时的时间里,出现了三位汉喇嘛!让人难以置信。显然,他不认识那两位汉喇嘛。他瞥了我们几人一眼,径直走向售票处。
这时,一辆小面包车在售票处门外嘎然而止,一个大约不到三十岁的藏族青年跳下车来。他身形矫健,动作利索,手里拿了一串车钥匙,大踏步跨入售票处,目光落在我们身上。
“是你们要包车吗?你们有几个人?”
青年穿一件深色茄克短外套和一条牛仔裤,一头卷发浓密、卷曲,肤色黝黑发亮。
“是啊,我们有……五个人,”同伴环顾几位一言不发的汉喇嘛---他们都侧转身,向我们望来。
“你要多少钱?”同伴问。
“我也不知道要多少钱,”青年温柔地微笑着,说:“我没去过色达,不知道价钱。你们说多少就多少。”
“你没去过色达?”同伴说:“那你行吗?”
“行啊,我可以去。”
“五百?你去吗?”
“好啊!”青年不假思索,一口答应。
我们面面相觑。我们不知道包车到色达要多少钱,这个价是五人坐班车的钱,是准备他还价的。谁知,他竟一口答应了!
边上一位藏族司机大声地对青年说着什么。一辆小面包车七个座,坐满要七百。如果要包车,至少也要七百。包车通常要比班车贵,何况是藏历新年期间!
青年司机微笑着,温和地回答着藏族司机,又用汉语对我们说:“我也不知道应该多少钱,你们说五百,就五百。”
“什么时候走?” “现在。”
“你的车呢?” “就在门口。”
五人把行李放上车,坐了进去。一位坐司机一侧,两位坐前排,我们坐后排。两个藏族司机依然在青年的车窗边,大声地教导他。青年显然是好脾气,一直可爱地微笑着,用藏语和善地解释和答应着。
汽车启动了,我们简直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这位从天而降的藏族司机,不仅对包车去喇荣的价格没有概念,对钱也压根就没有概念。即使那两个藏族司机一再追着他,数落和教导他,都没能改变他对我们的承诺,没有改变他单纯、快乐的心态。
这一切,来得太过迅速和不可思议,让人不能相信!
小车穿行在嘉绒的云水之间,在波浪一般此起彼伏的公路上奔驰。冬日的阳光照耀在河对岸的岷江冷杉、红油桃树和李子树上,富有浓郁嘉绒风情的土司官寨、城堡和碉群在我们的视野里徐徐展开。
“你家在哪里?”司机座边上的一位学僧问。
司机含糊其辞,我们听得一头雾水。
车大约开出半小时,路过一个炊烟缭绕的小村落。一栋栋土石结构的藏式堡群错落有致,在黄栌、柿子树、槭树的掩映下,笼罩在烟霭中。司机指着藏寨说:“我家就住在那里。”
“离马尔康那么远?”我们疑惑不解。
司机边上的汉喇嘛说:“马尔康离喇荣不算太远,从小到大,这么多年,你从来没去过喇荣?”
“没有。”青年腼腆地说。
“这是你第一次去?” “第一次。”
“那……你知道法王如意宝晋美彭措吗?”
“不知道。”司机说。
“啊……”
“索达吉堪布和慈城罗珠堪布吗?”
“不知道。”司机羞赧地说。
一车人都觉得不可理喻。
“你一直在开车吗?”
青年熟练地打着方向盘,过了一会,轻声说:“我以前也是出家人。”
“以前?” “以前。”
“那你现在……” “……”
原来,他是一个还俗喇嘛?
司机座边的汉喇嘛又向他询问藏地的庙宇和大德,青年司机或许是没有离开过嘉绒地区,一问三不知。
汉喇嘛又向他打听马尔康的寺庙和大德,可是,他不是没去过,就是没听说过。他就像一个刚刚降生到这个世界的婴儿,一张纯洁的、没有写过一个字的白纸,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
青年司机面有愧色,又处之泰然。
司机座旁的学僧不再吭声。司机身后的两位汉喇嘛自从上了车,就没有说过一句话。
梭磨河上的粼粼波光越来越晃眼,车厢内越来越闷热,让人透过气来。号称七人座的小车,其实只有六个座位,司机座后面只有两个座,靠门放了一个小凳。小车虽然只坐了五个人,但两个空位上,放了箱子和行李。再多一个人,就坐不下了。
汽车驶过观音桥,在梭磨河大峡谷边西行。观音桥以绰斯甲观音像闻名,供奉绰斯甲观音像的观音庙,耸入纳勒山山巅的云端。
纳勒山山下,是梭磨河大峡谷,属于大渡河上游的支流。河谷宽而清浅,水流湍急。一到秋天,枫树、桦树、鹅掌松、落叶松、火炬树等,将峡谷两岸染成油画一般金黄嫣红的斑驳彩林;遇上严冬,河水冻结成光滑透明的厚冰,走在上面,如同走在琉璃一般梦幻的世界。
公路前方,几位羌族妇女徒步而行。
她们穿着靛蓝色传统衣裙,衣领与袖口镶着繁复的宽条饰边。编得细细的黑色发辫盘绕在两鬓上,头顶叠着瓦状青布绣花头帕。听到车声,她们回过头来,向汽车翘起大拇指。
青年司机远远地看见她们,发出哎呀呀的叹息。
“前面有人想搭车呢!”小车的速度慢了下来。
同伴以为他要赚外快,急道:“司机,我们可是包了车的。”
青年司机无言,驶过两个想搭车的中年妇女时,对她们伸出头,摇着手,表示无奈和惋惜。
不久,前方又有穿相同服饰的中年妇女请求搭车。这段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徒步的话,要在大太阳下走很久很久,才能走到下一个村落或小镇。
恰逢过年,车辆很少,要等到一辆为她们停下的车,几率几乎为零。
“哎呀呀!哎呀呀!”
每个人都能从司机怜悯、痛惜的悲叹声中,感受到他内心极度的不忍。
原来,他压根没想过赚外快,他只是难以想象她们还要走多久!
他是她们的希望,也许是唯一的希望!
“她们是等不到车的,”他迟迟疑疑,有点儿困难地小声道:“我们……让她们上来好吗?”
“可是,”心直口快的同伴说:“怎么坐啊?哪里还有位子啊!”
这俩小车的后备箱特别窄,只放了几件小行李。箱子都堆在空位上。箱子比人占地大,剩下的两人只能靠在一起坐。如果要上人,三人挤两人的座,只怕是挤不下,除非一个人坐在另一个人的大腿上。
从色达到学院的私人营运车上,七人的座位,有时甚至坐上十几个人。先上车的藏族人总是毫无怨言,竭尽全力让出一点点座位给后来者,或让人坐在自己的大腿上。
每当有人中途下车,或汽车到达目的地时,大家都会松一口气。
可是,从色达到学院,只有20公里,从观音桥到喇荣,有200公里,怎么挤啊!
车子驶过拦车的羌族女人时,司机不愿意疾驶而去,留给她们满身飞扬的尘土。他减速,伸出头,做着遗憾的手势,对她们大声地解释着,表示抱歉和无奈。
一会儿,远处的公路上,又出现两三个伸着大拇指的羌族妇女。一车人的心徒然揪紧,却不知该说什么。是否让人搭车,不只涉及到个人,而是影响一车的人。
如果上来两个人,只能是每排各挤一个。每个人都不得不紧抓前面的椅背,两腿扭曲,以转移负重或挤簇带来的痛苦。
我们萍水相逢,不了解彼此的性情和想法,不知道自己贸然的言行,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三个汉族比丘洁身自好,寡言少语,基本不正眼瞧一下我们两位女学僧。让他们和羌族女人摩肩接蹱地挤在一起,实在是多有不便,更不要说坐在大腿上。
面对一车人的无言,藏族青年司机终于不再说什么,也没有减速,从拦车的人身边飞驰而去。
所幸,之后,再也没遇见拦车的人。一车人---包括司机,不用再遭受内心的拷问和折磨。
藏族司机虽然没到过色达,但一路开去,如入无人之境。小车大约九点从马尔康出发,七个小时的巴士车程,只开了四个小时,下午一点,就望见了若洛乡的大白塔,从居士林爬上了喇荣沟。
喇荣沟熙熙攘攘。小车经过汉僧店门口,在通往坛城的大路边停下。我们付钱给司机的时候,他就像得到了一件意料之外的礼物,非常惊喜,充满了感激,不好意思地小声说:“谢谢”。
我们心怀愧疚和歉意,叮嘱他一定要上坛城,绕几圈再回家。
前排两位汉喇嘛照旧什么话也没说,付了钱就离开了。
我们下车的时候,一个藏觉姆怀里抱了一堆东西,咚咚咚敲着司机边上的门,毫不客气地问:
“司机,你的车子去坛城吗?能不能搭一下我,我要去坛城。”
犹如听到了等候已久的喜讯,青年司机喜出望外,热烈地应承道:
“去去,我去,你上来,从那边上来!”他指指另一边车门。
从马尔康见到他的第一面起,还未见他如此兴奋、快乐和迫不及待。从停车的地方到坛城,大约只有几分钟的车程,他却宛如得到了一个天赐良机!一个天降的如意宝贝!满足了他由来已久的愿望,怎不让他惊喜交集,感激涕零!
如果车是他唯一的工具,他只有一个愿望,就是载人们去他们想去的地方,不把一个人孤苦伶仃地遗留在起点或中途。
至于钱,它只是一个意外的收获。它的多少,不是取决于外在的标准,而是出自人们内心的意愿。当人们把钱递到他的手里,他心怀感激,小声、郝然地表示谢意。
青年司机的车启动了,沿着坛城的方向,缓缓向上。在他的车旁,三三两两的喇嘛和觉姆正有点儿吃力地向上走着。
透过车窗,还能看见他开心得像一个手舞足蹈的孩子,和他边上的藏觉姆又说又笑。
他的笑容是那么快乐,单纯和富有感染力,有如那个藏觉姆是他儿时熟悉的玩伴,他多年未见的老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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唤醒迷梦 早证菩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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