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随笔新篇 | 酷狗记

那年，圆鼎师还没出家，穿一套猎装式样的浅色外套，温雅、文弱，像一束风中飘摇的的芦苇。她虽然瘦削，却是一个拼命三郎。那纤若无骨的身躯，如一盏即将干涸又永不熄灭的油灯，蕴藏着无法穷尽的力量。

一天，综合楼早上五点受八关斋戒，凌晨四点就起床，洗漱干净，打着手电去综合楼。

她家在坛城下方的大路边，她小心翼翼地向下走着，只听见脚下的冰碴发出咔吱咔吱的脆响。那时，正是隆冬，空气凌冽刺骨，她只吸了一口气，鼻毛就有点儿冻住了。

路灯还没亮，喇荣沟沉浸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借着手电黯淡的光，她下到大路拐弯的地方——那年，拐角上还没矗立起大转经轮。

十几只流浪狗聚集在几个垃圾桶旁，一见她，呼地一下拥了上来，把她团团围在中央。

圆鼎师魂飞魄散，一动不敢动，心里大叫：“上师救命！”

这时，有两条土黄色的短毛狗——一条身形高大矫健，一条个子小一点，精明灵活——迅速把嘴凑到每个狗狗的耳边，似乎对它们耳语，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那些狗一下子安静下来，向外散开了些，让出了一条小路。

土黄色的短毛大狗向下走了几步，回头看圆鼎师，让圆鼎师跟它走。见圆鼎师吓得不敢动，它又向前走了两步，回头鼓励她。等她跟上，那只中等个子的黄狗跟在圆鼎师后面，为她断后。

由于路面滑，圆鼎师走得慢，两条狗也放慢了节奏，走走停停。

“哎呀，两位护法，今天真是太谢谢你们啦！”圆鼎师边走，边对两只狗说：“今天如果不是你们，我可就惨啦！太感谢啦！麻烦你们了！”

她的嗓音温婉柔和，悦耳动听。她习惯于只说吉言，几乎不见她有愤怒和恶言相向的时候。

狗狗一前一后，护送她到了综合楼门口。经过综合楼的门房时，值班师父见圆鼎师身后跟着两条流浪狗，忙不迭地叫道：

“不要进来！不要进来！狗不许进来！”

两条狗停住脚步，后退到门口，站住了，目送圆鼎师的背影。圆鼎师走到楼梯口，回头看两条在门口望着她的狗狗，心里非常确定，这两条狗一定是护法的幻化。她对两条狗鞠了一躬，双手合十，温柔地说：

“你们回吧！护法，今天谢谢你们了！”

自此，圆鼎师再也不敢凌晨五点就出门了。她也怕麻烦那两位护法狗狗，让它们为她操心。后来，每次见到流浪狗，她都会四下张望，却再也没有见到那两条短毛黄狗。

出家后，圆鼎师除了听上师、法师和辅导员的课外，每天还要发心六七个小时，每天只睡四个小时。遇到法会时，一结束发心，她就去扶贫医院照顾患严重高原反应的病人，经常忙到深更半夜。

道友心痛她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她却一点也不以为意，总是说：“没事，别看我瘦，我特别能扛。”

转眼，到了大年三十，圆鼎师班里的几位道友相约在一起过除夕。第二天是大年初一，喇荣五明佛学院将举行为期15天的持明大法会。除夕是新年到来之前，唯一可以放松一下的日子。 

上午10点，她们在汉僧店门口会合，带着吃火锅用的调料、素肉和蔬菜，说说笑笑，向阴山的圆运师家走去。

“后面那条黄狗好像跟着我们。”圆鼎师身边的道友说。

“是，我刚才就发现了，它在汉僧店门口就跟上我们了。”圆鼎师说着，停下来，等着狗狗靠近。

“狗狗，你饿了吗？”圆鼎师俯下身，温柔地问。

狗狗对圆鼎师动人的问候听而不闻，它没有看她，跑过她身边，来到一行人的前方，回头望着她们，等待她们跟上。

等她们来到狗狗站的地方，它已经到大路边坐下，注视着大路一侧密集的小木屋。等她们走过去后，它才起身，小跑着，跟在她们后面。

短毛黄狗中等个头，虽然一直跟着她们，却不摇尾乞怜，也不亲近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它不卑不亢，如一条拥有极高职业素养的牧羊犬，完全专注于看护羊群的工作。它一会跑到前方，一会在后面压阵，一会儿在她们一侧，边碎步跑着，边倾听和巡视着她们周边的各色人等。

班上的道友好不容易相聚一次，都忙着问候和聊天，没有人注意这条狗。一会儿，她们来到阴山的一个路口，准备从那里上山。

“哎呀，这条路上，怎么结了这么厚的冰，叫人怎么走啊！”

“圆运师每天就是在这条路上上上下下的？太不容易啦！”

短毛黄狗见众人发憷，为了解除她们疑虑，它来到她们前面，率先踏上了结了一层厚冰的石板路。它走了几步，回头等她们跟上。

所有人都愣住了：“咦，这条狗还真的是一直跟着我们哎！”

“它一定是饿了，等我们到了圆运师家，给它拿点吃的吧。”圆鼎师说。

黄狗一溜烟地向前小跑，到了前面的一个岔路口，又回头等她们。

一行人搀扶着，小心地向前走着。黄狗担心走在后面的道友，又从她们身边，轻松地下了结满光滑厚冰的石板路，来到最后一个人的身后，跟在队伍后面。

到了圆运师家，大家鱼贯而入。圆鼎师留在最后面，从包里翻出一包素肠，拿出一根，从中间拧断，撕开包装，放在黄狗面前。

黄狗闻了闻，没吃，抬眼看圆鼎师，眼神清澈、平静，无喜无悲。

“哎呀，狗狗啊，你不吃素肉肠啊？那你要吃什么？”圆鼎师问。

黄狗不言，跑到圆运师家对面一块干净的水门汀地坐下。

圆鼎师问圆运师要了一只干净的碗，端了碗水，放到黄狗面前，把那两段粉色的素肠放到水碗边。狗狗喝了点水，趴下了。

“狗狗，你把素肠吃了，再喝点水，我们进去吃饭了啊！”圆鼎师说。

一行人关上门，在圆运师家摆上了素火锅。吃完火锅，她们又喝茶聊天，一直聊到下午四五点，才动身去坛城。

一开门，所有人都愣住了。

“快看啊，那条黄狗还趴在水门汀地上！它一直等在门口，等了六七个小时！”

“它什么都没吃，只喝了一点水！”

黄狗一见她们，就站了起来。既没有落寞之色，也不欢喜雀跃，看上去心平如水。

它率先走下结冰的小路，回头等她们跟上。

“你说，这条狗跟着我们做什么？给它吃东西，它也不吃。”一个道友问。

“是啊，这条狗真怪。”

一行人下到大路上，缓缓爬上坛城。那天，坛城上的人特别多，除了学院的僧众，还有赶来参加持明法会的老乡。圆鼎师一行融入一楼绕转坛城的人流中，很快就忘了那狗。

她们绕了一圈又一圈，走到入口处时，见短毛黄狗和几只流浪狗在一起。

“这下它找到同伴了。”圆鼎师欣慰地说。

又走了一圈。见几只流浪狗中，有一只深灰毛发的大狗，凸棱着一双铜铃大眼，两眼上方，各有一小撮黄色的毛发，如眉毛向上飞扬。它面色阴郁，一见她们，就不怀好意地跟了上来。还没走出几步，就被那条黄狗扑倒，两条狗半真半假地扭打起来。

又转了一圈，深色短毛大狗一见她们，就吊着一双鼓眼，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黄狗又从斜刺里扑过去，两条狗在地上翻滚着。

“好像……”圆鼎师边回头望着它们，边说：“这条黄狗在阻止那条大狗过来。”

“那条大狗似乎看见我们特别不爽。”一个道友说。

“快走！”

又转了一圈。忽然，圆鼎师被什么东西扯住了，迈不开步。回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深灰大狗已悄无声息地跑到她身后，向她的大腿一口咬去。幸亏她裙子里还穿了一条厚棉裤，才没咬到肉。

黄狗在她们身后扑向灰狗，趁着两条狗扭作一团，圆鼎师连忙摆脱了灰狗，随人流向前走去。

“不行，这坛城不能转了。”圆鼎师对几个道友说：“今天，这条灰狗几次想上来咬我们，刚才差点咬到我。那条黄狗可能是护法，一直在阻止它，保护我们。我们还是别给黄狗添麻烦了，赶快回家吧。”

一行人转到出口处，四下张望，没见到那条灰狗。她们念诵回向文时，黄狗不知从哪里出现了，在她们身边平静地巡视四周。

回向完，黄狗跟她们下了坛城，来到大路上。

圆鼎师微笑着对黄狗说：“谢谢你啊，护法，今天让你受累了，我们回家了，你不用跟我们了!”

黄狗站住了，目送她们远去。她们一步一回头，看那黄狗，却见那条深灰大狗突然从黄狗身后窜了出来，气势汹汹，向她们直追而来。

“快跑啊！那条灰狗追上来啦！”一个道友叫道。

一行人四散奔逃，还不时回头张望。见黄狗追在灰狗身后，忽然一跃而起，扑到灰狗身上。黄狗的身形比灰狗小，打斗时，却一点也不落下风。只见灰狗被黄狗压在身下，好不容易才挣脱了出来，一步窜入男众区上方的一条小路。

圆鼎师跑到路边的家门口，回首眺望。忽然，路灯亮了。大路上方，短毛黄狗就站在路的一侧，眺望着她们的身影。从短毛黄狗的头顶上方，洒下了一圈朦胧而又柔和的光。

圆鼎师叫着夺路而逃的伙伴的名字，叮嘱她们小心，又向几十米开外的短毛黄狗郑重地挥了挥手。虽然看不见黄狗的表情，她知道，它一定看见了。

原来，这天上午10点，它等在汉僧店门口——她们一行相约碰头的地方，是因为它知道，傍晚，她们会在坛城受到一条灰色大狗的攻击。

它可以在傍晚的坛城上，阻止那条大狗扑向她们——类似的保护，也许发生在喇荣的各个角落——如果是这样，她们就不会注意到发生了什么，不会知道自己曾面临什么样的危险。

出于某个原因，某种考虑，它用这一特殊、醒目的方式，让她们明白：她们能在喇荣圣地闻思修行，决不是无缘无故的。她们之所以那么平安、幸运，具足闻法和修行的顺缘，完全是诸佛菩萨和空行护法的加持！

有一天，圆鼎师怀着感戴和思念，向一位好友追忆那几只狗狗。

好友笑道：“真巧，这三只狗狗都是黄色的。《释迦牟尼佛广传》里不是说，金色毛发的动物，通常是佛菩萨的化现吗？”

“是啊，”圆鼎师咯咯笑了起来，说：“护法可能是怕金色太显眼了，就化成了土黄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