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红尘
琉璃的第二世，是一位官宦家的千金。
可惜这个千金的命不太好。
刚生下来，就克死了母亲，然后父亲就被连降三级。
算命先生铁口直断：此女命格奇特，普通人家是留不住的，并且在她的影响下，会衰运连连。
在算命先生的建议下，她父亲将她寄养在寺院里，并且在她十三岁那一年送入宫中，作为公主的伴读。
她的父亲抹抹汗，觉得自己的决定真是英明无比。
很巧，这一世她也叫琉璃，是寺院的方丈给她取的名字。
她的父亲，连名字都没来得及为她取，就忙不迭地把她送到寺院了。
琉璃静默地打量着皇宫。
到处都是金碧辉煌的建筑、匠心独运的美景，可惜却是死气沉沉的所在。
连人都是死气沉沉的。
眼前的这位公主也是。
公主年方十五，是当今天子最宠爱的女儿，民间传说中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人。
琉璃看着公主，不明白这么受宠的人，为什么眼睛里了无生气。
公主倒是很喜欢琉璃，没多久就将琉璃视为心腹，走哪都带着她。
琉璃其实也不明白怎么就得了公主的青睐，她其实一直静默，连笑都很稀有。
一个夏日的午后，琉璃陪着公主在凉亭里赏花。
“琉璃，你进宫这么久了，想家吗？”
“不想。”
公主点点头，也没再说什么，她多少也知道琉璃的身世。
“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看重你吗？”
“不知。”
公主眺目远处：
“至少，你是个真人。自小看惯了假人，烦了。”
琉璃侧头想了想，为公主的天真而笑了。
这世界上哪来那么多的真？
假人、假物、假言、假语，配上人的虚情假意，再适合不过了。
“唉呀，那是什么？”公主指着一个角落惊呼。
琉璃凝神看去，神情微微讶异起来。
一只猫呢。
公主命人将受伤的猫抓住，成为她的宠物。
琉璃和公主的新宠相处甚欢。
那只猫最喜欢黏着琉璃，甚至连公主的叫唤都不太搭理。
“你什么时候走？”琉璃对着猫低声地问。
“无妨，再过一段时间也可以。”猫慵懒地蜷缩在昂贵的皮草上，阳光正好，它满意地眯着眼。
“一入红尘，都不想修道了？”琉璃看着它，一副醉生梦死的颓废样。
“别说我了，你打算如何？这辈子就这样？”猫懒懒地问，顺便吃了一颗葡萄。
“再说吧。”
“你我相识一场，我帮你出去？”
“不了。”
“为什么？”
“时候未到。”
“什么时候？”
“离开寺院前，师父说我这次下山，能看遍温柔富贵乡之苦。我还没看到。”
惊世骇俗的人猫对话告一段落，各自安静地晒着太阳。
这只猫，是琉璃在寺院修行的时候认识的。
这一世的琉璃，生来就通晓各种生灵的语言。
猫是寺院周围的野猫，因为长期听寺院僧人的诵经和大德的讲法，渐渐萌发了灵性。在偶遇了能交流的琉璃之后，一人一猫就成了朋友。
猫的名字叫做大爷（汗……），这是猫在人群里晃悠旁观了好久之后，决定给自己起这个名字。
因为猫发现，自称“大爷”和被称为“爷”的人都很威风，作为一只有理想的猫，它也很想威风八面。
琉璃听了原因之后，无语许久。
这次猫会出现在皇宫，其实是专门来探望琉璃的。
公主自从养了猫大爷之后（好像哪里不太对……），心情愉悦了许多，经常笑逐颜开。
连带着，公主身边人的日子也好过了许多。
不过，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就被打破了。
皇帝已经为公主订下婚约，下个月完婚。
公主各种哭闹的手段都使了个遍，就是不能改变这个婚约事实。
公主天天哭得死去活来，下人们也天天过得水深火热。
因为传说中的未来驸马，是个很不堪的人。
可是，他却是皇帝当下急于笼络的人。
皇帝再怎么宠爱公主，一旦牵涉到家国利益，也只能牺牲这个女儿。
琉璃看着眼前一片愁云惨雾，叹了叹气，决定帮帮公主，就当是报答她对自己的照顾。
毕竟，皇宫的日子不是那么好过的，没有公主的保护，自己不可能过得如此悠哉。
走到花园的一角，琉璃蹲下，朝着一个不起眼的洞口喊：
“鼠大！鼠二！鼠三！……”
“琉璃姑娘，你不能这样！”一只长得一副老学究样子的老鼠出现：“我们有名字的，你得喊我们名字是不是？你看，我要是不喊你琉璃姑娘，叫你‘人一’、‘人二’、‘人三’什么的，你肯定会不高兴吧？”
琉璃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是不是又有好吃的？”又钻出两只老鼠。
“我是有事情想找你们帮忙。”琉璃掏出一把五香瓜子，三只老鼠欢乐地磕了起来。
“说吧，帮什么？”
“公主要嫁的那个人，是不是真的那么坏？帮我打探清楚。”若论打听消息的关系网，老鼠家族可算是个中楚乔：因为它们不仅大量地繁殖，而且还擅长各种打洞，将家家户户通过洞联系起来，并且挨家挨户输送成员。要想知道哪一家的什么情况，问它们就对了。
“行，明天傍晚，我们这里见。”鼠大挥挥手，带着两只老鼠回洞了。当然，没有落下那把五香瓜子。
第二天傍晚，琉璃如约而至。
尾随的还有猫大爷。
“……他是个很有能力和野心的人，只不过是为了免去天子的忌惮，而故作荒唐。”鼠大、鼠二、鼠三边津津有味地吃着琉璃带来的鸡蛋，边提供情报。
“消息可靠吗？”琉璃还是不放心。
“可靠！”鼠大赶紧回答：“我是找我二姑的大姨的兄弟的侄子的媳妇的舅舅打听的，都是自家亲戚，不会骗我们的。”
“对！对！”鼠二呼应：“有一次，有个女的不怀好意，想投怀送抱，都被他打发出去了。”
“你怎么知道？”鼠三质疑。
“那天我刚好去串门，正打算吃那樱桃酿，结果他们一顿鸡飞狗跳的，害得我吃不成……”鼠二很是愤怒。
“你有好吃的居然不带我去……”鼠三更愤怒。
琉璃听得头疼。
猫大爷阴侧侧地出现：
“你们三只，没骗琉璃吧？”
“哇！猫啊！”三鼠搂成一团，瑟瑟发抖。
“真没礼貌。”猫大爷不高兴了：“连名字都不会称呼吗？”
“咦？你也有名字？”鼠大不抖了，它打算显摆一下。
“我叫三皇！”鼠二说。
“我叫五帝！”鼠三说。
“我叫规矩！”鼠大说。
其实吧，三皇五帝是鼠大自己打算用的名字，结果被鼠二和鼠三抢了，它琢磨了老半天，觉得人里面还是“规矩”最厉害，人人受这个制约。
说完自己的名字后，三鼠抬头挺胸，不可一世。
“我可是大爷！”猫咆哮一声：“敢骗琉璃，吃了你们。”
“不敢、不敢……”在拳头最大的大爷面前，三皇、五帝和规矩抖成筛子。
琉璃头更疼了。
最后大家不欢而散。
在琉璃的安慰和劝解下，公主终于没再闹腾，而后和驸马顺利成婚。
琉璃作为陪嫁的侍女，也随着公主来到驸马府邸。
猫大爷作为头号宠物也一块随行。
三鼠挥泪洒别。
公主很快地喜欢上驸马。
然后问题就来了。
驸马是个有抱负有能力的人，不可能整天陪着公主卿卿我我。公主虽然伤怀，却很看得开。
“我不会抱怨的。”在一个雨天的傍晚，公主望着窗外的瓢泼大雨，对着琉璃轻松地说着：
“出嫁之前，我曾经溜出皇宫，微服去看过世间其他人的生活。
琉璃，在这个世间身为女子，我已经是很幸运的那一个了。贫穷人家的、富贵人家的……各种身份的人，各自都有各自的不得已。大家都羡慕着别人，其实做人都一样，大家都是有苦说不出。
众人都觉得天家富贵、高不可攀，可是我的那些姐姐们，一个个都远嫁塞外和亲，甚至生死下落不明。如今出嫁，驸马不像传说中那么不堪，我已经很知足了。”公主微微苦涩一笑：“如果说真有什么，我只是不甘……”
“不甘什么？”
“不甘如今大好年华，不甘满腹才华却无处施展，不甘被囚禁在这宅院里，不甘从此形同摆设、了此一生。”
琉璃默然，不知如何安慰。
没多久，公主心里更苦了。
老皇帝死了，她那群废物兄弟，在夺位的过程中居然全军覆灭，在驸马的一番运作之下，驸马居然登基称帝。
公主成了皇后。
驸马成了新皇帝，顺理成章开启三宫六院的模式。
新皇登基的两年里，皇后接连流产三次。
太医直言，皇后再不能生育了。
皇后嘴角的笑容越发苦涩。
猫大爷看不下去了。
这几年跟着琉璃，看着公主变成皇后，这两人对它都很好，尤其是如今的皇后。
猫大爷决心为皇后出这口气。
皇宫里开始出现各种怪事。
只要皇帝对哪个嫔妃好一点，那个嫔妃第二天就会失踪。
半个月下来，已经失踪了十个人。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汹涌的流言矛头直指皇后。
琉璃找到正在晒太阳的猫大爷。
“是你干的吗？快住手。”
“我就是吓唬一下那些人，没有伤人性命。”猫大爷不以为然。
琉璃皱眉，因为她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十天后，皇后将猫大爷交给皇帝，声称猫妖作祟。
在各类高人的围剿下，猫大爷眦目问皇后：
“为什么？”
皇后反而趁机向皇帝陈述自己的清白，没有管猫大爷的死活。
最后，在琉璃的暗助下，猫大爷被斩断尾巴，失去所有的修行，但是保住一命。
琉璃抱着猫大爷，悄悄将它送回寺院。
猫大爷走后，皇后终日在自己的宫殿里枯坐，久久不语。
三年后，皇后发动政变，赐死皇帝。
她自己称帝，成为女皇。
琉璃一如既往地陪在她身边，一直静默。
女皇是一代明君，很有作为。在她的治理下，国力日益强盛，老百姓的日子也富裕起来。
某一个深夜，女皇独自一人失魂落魄地站在花园。
琉璃闻讯赶来，只看见女皇赤脚站在一个角落喃喃自语。
那是当初发现猫大爷的地方。
“琉璃，我很难过。”女皇满脸是泪。
女皇今天刚刚赐死了她自己的姨母一族。
外戚专权，他们非死不可。
“……那年，我被软禁，到处都嚷嚷着要废后，是姨母冒死进宫见我一面，告诉我不要害怕，她会回去想办法，让几个表兄想办法救我……母妃早早去世，自幼姨母最疼我……”女皇泣不成声：“琉璃，我没有姨母了……”
琉璃只能静默地陪伴。
众人之上的代价，就是孤家寡人。
称帝十年后，女皇的寿命也到了尽头。
“你甘心了吗？”扶着油尽灯枯的女皇，琉璃在她耳边轻轻问。
“不……不、甘心……”
“那一年，你说你不甘心空有满腹才华却无处施展抱负，你说你不甘心在大好年华却形同摆设地活下去，现在你是一国之君，将国家治理得人人称赞，为什么还不甘心？”
“没有……我什么、都没有……”眼泪溢出女皇那已经涣散的眼睛，她双手伸向虚空，仿佛想抓住什么。
“猫大爷死了。”琉璃不管女皇有没有听懂，自顾自地说着：“前天，我去寺院送了它最后一程。临死前，猫大爷告诉我：
‘琉璃，人很复杂，我看不懂。可是师父说要得道必须以人身，猫不行，即使是猫群里的大爷也不行。琉璃，下一世，我争取当人，我宁可清醒地痛着，也不愿意当一只糊里糊涂的猫，下一世……我要亲自问公主，为什么杀我，我不懂……’
现在，你也说你不甘心，只怕猫大爷投胎当人了，它也不能明白。”琉璃轻笑，却发现自己的眼泪不断滑落。
“是！我不甘心！”女皇突然回光返照，眼睛有神地看着琉璃：“我以为是身份低贱，所以一生悲哀，连自己的女儿都保护不了，可是这一世……至高无上的尊贵，我依然不断失去……为什么……”
琉璃讶异地看向女皇，隐约间，她记起了前世，而眼前的女皇是……拼死挖地救自己、最后力竭而亡的母亲！
琉璃抓住女皇（母亲）的手，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她已经断气。
琉璃伸出手，温柔地将女皇的双眼合上，却抑制不住自己汹涌而出的泪水。
“你问的，我也不明白。我更不明白，世间如此地苦，师父为什么说‘道在世间’……等我明白，我一定告诉你，好不好？”
寺院里。
“琉璃，如何？”慈眉善目的老和尚抬眼询问。
“不懂。”琉璃平静回答。
“哦？”
“浮生若梦，何必沉沦？”
“‘譬如高原陆地，不生莲花，卑湿淤泥乃生此花，如是见无为法入正位者，终不复能生于佛法，烦恼泥中，乃有众生起佛法耳！’琉璃，此段经文何解？”
“……”琉璃闭目片刻：“是，明白。”
“你不明白。”老和尚说道。
“无情无欲，不好吗？”琉璃疑惑。
“佛陀的大爱，从何而来？”老和尚反问。
“我不明白。”
“断烦恼，却并非无情。”
“我还是不明白。”琉璃叹息：“我希望，我能明白。”
女帝去世后，自幼伴随于她的女官琉璃不知所终。
曾有人于深山处偶遇琉璃女官，只见她容颜未改，一派仙风道骨。
自此，民间传言：女帝是天命所归，而琉璃女官是仙人下凡辅佐帝业，功成身退，不知仙踪。
作者：Mercy
书名：《如梦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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