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地藏菩萨

■　徐正雄（有机小农、作家）

我生长在新庄农地，自小家境清贫，当年父亲在工厂做工，母亲在北投唱那卡西，近年则跟姊姊在市场卖菜。从有记忆以来，我常得帮家人收拾残局，为了帮家里还债，甚至放弃读大学，四处兼职、打零工。我那性格顽强的父亲，更常在名为家庭的这艘船上凿洞，让一家子载浮载沉。因此有多年时光，为了不与他针锋相对，我选择不跟他讲话、避而远之。

三十五岁那年，我失业又失恋，得了忧郁症且浑身是病，走路走一走就会倒在路边睡觉，几次到大医院检查都未有结果，直到一位中医师告诉我，我的五脏六腑已损耗殆尽，再不休养生息，随时会休克死掉。

「如果我明天就会死，生命中有何遗憾？」

回想自己一生，对社会没有太多贡献，我感到很惭愧，开始积极到社福组织当志工，也顺利报名上法鼓山的生命自觉营，当法师帮我剃头时，他眉间紧皱：「你生病了……」

营队中，每天吃素、念经、打坐、拜忏的日子，感觉自己就像洗衣机里的脏衣服，不断被淘洗。只要一念经，眼睛就会下起倾盆大雨，我也恍然大悟，原来人生中的不顺利，其来有自，而忏悔就是最佳清洁剂，因亏欠而流下的泪水，如大雨般洗去心灵的污垢，让人看清本来面貌。

隔了四年，当忧郁症再度甦醒，为了自救，我开始游泳、念经、爬山、吃有机蔬菜。深感《地藏经》所言：「如鱼游网，将是长流，脱入暂出，又复遭网。」正是我的人生写照，我就像网中游鱼，好不容易因接触佛法而脱困，瞬间又被俗世这张大网给捕获，持续轮回。

无意间，我在淡水农会前看见一张农地出租广告，心中一亮：「以后就能吃免费的有机蔬菜了！」联系地主后，他骑车带我沿着山间的蜿蜒小路抵达农地，我简直不敢相信，尘嚣间竟有如此桃花源，彷彿置身阿弥陀佛的净土。因此，虽然离家二十多公里之遥，我二话不说承租下来。

基于一种返璞归真的向往，我的有机耕作生涯就此展开，不久后，也开始进行一年「禁语三十一天」的实验。年复一年种植与禁语，至今期满十年。

初次实行禁语，为了断除诱惑及培养定力，心想一定要找厚一点的佛经来诵念。

我想起三十岁那年，一位刚结识的朋友邀我到道场诵《地藏经》，只觉对方盛情相邀，不妨去走走。殊不知诵念过程绵延不绝，彷彿没有尽头，没有一字一句产生共鸣，唯有痠痛和枯燥占据我心。当朋友再次邀约，勉为其难又参加了两、三次后，从此将《地藏经》束之高阁。

也许是当年种下的种子，具足合宜的气候，终于冒芽了。我开启日诵一部《地藏经》的功课，并惊讶地发现，这部经很适合作为现代人的生活指南！它的文字浅显易懂、故事动人如短篇小说，且贴近现实社会，连只有国小补校毕业的母亲都能读懂；它蕴含的因果观，让我看见天地间，还有一套超越世俗法律的自然律则，而调伏自大、傲慢的心；它指出最黑暗与光明的所在，由生至死，从恶道至成佛，将整个生命旅程的风景描绘出来。「地藏」可广义地诠释为做人的根本、万法的基础。

《地藏经》说：「习恶众生，从纤毫间，便至无量。」意指众生做坏事，从一分到一百分，只要一眨眼的工夫。回头看我自己，时常为了追求理想，伤害许多人却不自知，让心蒙上尘埃，无形中形成诸多障碍，让自己寸步难行。因此，我在佛菩萨前不断磕头忏悔，并诵念《地藏经》回向众生。此外，一旦落实修行，才发现语言是最恐怖的，也许你给别人垃圾食物，对方还不愿意吃，但一句恶毒的话，就可能让对方想不开。所谓的环保，不该只有表面上的减碳、减塑、有机生活，更要成为言语上的环保者，因此透过禁语，我闭上自己习于造恶的口。

如此两年，除了在禁语期间诵念《地藏经》，我也决定把它变成每日定课。

曾经，面对田间横扫菜苗、搬走种子的蚂蚁大军，我也气得想用杀蚁剂来解决！虽然没这么做，却照见自己的贪婪、对众生的瞋恨、计较得失的心，而明白佛陀在《佛遗教经》中，为何禁止持清净戒的人去农耕。但是，假他人之手杀虫的菜，是否就比较清净？

《地藏经》中蕴含的万物有灵思维，如「复有他方国土，及娑婆世界海神、江神、河神、树神、山神、地神、川泽神、苗稼神……如是等神，皆来集会。」逐渐拓宽了我的视野，让我培养对世界的恭敬心，当「我」又不自觉放大，便透过诵念《地藏经》将自己归零，乃至对众生心生礼敬，并自问，我能知足地耕种吗？我能让大地休养生息，并放昆虫一条生路吗？如今我定期休耕，与众生同生共荣，倘若采收蔬菜回家看见虫子，还会把牠带回田里，或放进家中盆栽。

这片曾因施药而受伤的土地，亦如我损坏的身体，慢慢回复了生机。养土的过程，土地也开始养我，我的身体因有机蔬果而变得健康，且有余裕分享给亲友，汗水则涤去心中的尘埃与暴戾之气，深感大地就是我的身体、我内心的呈现。

由于我从不拔草，除能保持土地湿润，也造就生物的完美栖息地，各式昆虫、蛇与青蛙进驻，耕种时常有小白鹭相伴，鸟类也来果树上筑巢，大家共同生活、彼此辉映。众生更成为我的导师，如生命力强韧的大树，不仅替我遮阳、蓄水、隔尘、制造新鲜空气，且无论外力如何摧残，仍默默伫立原地，生养着形形色色的生命，让我学到无怨无悔为其他生命奉献。

不过，面对极端气候，有机农业首当其冲。近年来，淡水冬日从又湿又冷，变得既干且热，该休息的昆虫依然疯狂觅食，植物为了自我保护而突变，甚至长出刺来。然而，既是人类所为的灾害，毕竟要回到自心去解决。

身为一介农夫，除了必须舍弃农民历，变得更机敏，以调节气候的巨幅改变，我只能持续耕作，替众生营造无常中的恒常。幸而，原本性格浮躁的我，因修持《地藏经》，心性变得更加稳定、有后续力，宛如心跑了一趟马拉松。

这八年来，我紧跟在地藏菩萨后头，因方向正确，过去的种种困扰都逐渐消失。这八年来，许多在城市穿梭的陌生人，见我读诵《地藏经》而来攀谈，倾泻各式苦恼，每当我倾听完，就将手上的《地藏经》送给对方，告诉他们：「诵经可以安定身心，身心安定才不会思绪混乱，做出错误决定。」若能体解佛经并力行实践，就像掌握了罗盘和船桨，更可自度和度人。

也许是，每当想起地藏菩萨的愿力，以及那看不见尽头的爱，无形中，心也变得辽阔了。过去那带给我牵绊的家，不再成为背后的一道阴影，禁语让我学习安忍，耕种让我学习活在当下，禅修让我保持如常生活。我个性的刺逐渐被磨平，不仅在父亲生前与他破冰，照料他的病体，担负起洁身、如厕、剪指甲等工作，日日诵念《地藏经》回向给他，并在他往生后，替他捐赠土地作为善用，愿他往生净土得安乐。朋友看见我的改变，都不敢置信。

身心病苦，就像一个严格的老师。自从与死亡擦肩后，我所做的任何事，都是提前为自己「做后事」！多活过的这十五年，每每祈愿能以自身的一点点光亮，照亮旁人的暗路。就像那片只有七十坪的小小菜园，愿能成为都市里的绿洲，让经过的人闻到芳香，也让流离失所的众生得到庇护。

（江胤芝采访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