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得分享】金刚经的现代意义(一)(济群法师)
金刚经的现代意义(一)
释济群
1994年春,应厦门大学青年禅学社邀请,开设《金刚经》系列讲座。在讲授过程中,参考了几家古德的权威注疏,玩味之余,颇有一些心得。当时列了提纲,拟撰写一篇有关《金刚经》的文章,因忙于其他事,未能成稿。一晃就到了年底,课程讲座都已结束。闲居无事,于是又打起《金刚经》的妄想,再次提笔,促成撰写此文的因缘。
一部家喻户晓的经典
佛教的经典,在中国翻译流传的有数千卷之多,而流通最广、注疏最丰者,当属《金刚经》了。《金刚经》属般若系经典,《般若经》在东汉时期就已传入中国,魏晋南北朝盛行于教界。当时的中国文化界流行玄学,推崇老庄,崇尚虚无,与般若经典所说的“空”,表面上看去颇为相似。于是那些玄学者也就研究起般若经典来了。僧人为了弘法的需要,也时常以般若经教去迎合玄学,用老庄概念阐释般若思想,从而形成了对般若学的研究浪潮,出现了般若学弘扬史上的辉煌时期,即六家七宗1。但是因为般若经的翻译问题,人们对般若思想却未能正确理解。其后,罗什弟子僧肇曾撰论对此进行批评2。
罗什西来之后,大量翻译般若经论。在译出《摩诃般若》的同时,也翻译了与《般若经》相应的一些重要论典,如龙树的《大智度论》、《中论》、《十二门论》及提婆的《百论》等,对隋唐时期相继成立的各个宗派都产生了巨大影响。吉藏创立的三论宗,就是直接依据《般若经》及《中论》、《百论》、《十二门论》命名;智者大师创立天台宗,除了以《法华经》为依据,许多重要思想也都来自《般若经》和《大智度论》。至于禅宗,更与般若经典有着密切的关系,下文将专门介绍。
《金刚经》在中国虽有多种译本,但最早的本子是罗什翻译的,而佛教界流传最广的也是这一译本。无论在语言的简练流畅,还是内容的忠实程度,其他译本都不能与之媲美,这才使它至今仍独步于教界。文人们爱其文字优美而去读诵,哲人们慕其哲理丰富而去研讨,而那些禅修者,更视《金刚经》为修心指南及开悟之钥。至于民间的普通信徒,也以读诵《金刚经》为日常功课,并从中得到感应。《金刚经灵感记》一书,就收集了很多因读诵《金刚经》而获得感应的例子。所以说,这部经典的确太殊胜了,使得人们都乐于接受它、弘扬它。
达摩西来弘扬禅宗,在传授心地法门、顿悟禅法的同时,推荐《楞伽经》作为禅修者的印心典籍。但此经名相丰富,说理繁多,译文生涩,对于修学顿悟的禅者来说,研讨它无疑是一大难题。因而到四祖之后,《金刚经》就逐渐取代了《楞伽经》的地位,四祖道信就曾劝人念“摩诃般若波罗蜜”3。五祖弘忍创东山法门,普劝僧俗读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4。到了六祖惠能,与《金刚经》的因缘就更为密切了。
一、《金刚经》与六祖惠能
六祖惠能原是岭南一个樵夫,因为卖柴,路过街道,听到一户人家念诵《金刚经》,在心灵上产生了极大震动。从他后来见五祖时,与五祖两人的对话来看,惠能此时显然已开了智慧,只是没有大彻大悟而已,实在是宿慧深厚,来历不凡。
随后,惠能得到那位诵经员外的资助,便拜辞老母,千里迢迢地来到靳州黄梅县东禅寺参见五祖。经过一番往返考核,五祖对这位来自边远山区的年轻人,不得不另眼相看。于是安排他到槽厂劈柴、踏碓。过了八个月多,五祖要传法退居了,就让门人各做一偈,以表自己在修证上的见地。惠能的偈子获得五祖的印可,并传其衣钵。在传法时,五祖又为惠能说《金刚经》,至“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时大彻大悟。惠能大师从发心求法到最终得法,都没有离开过《金刚经》。
般若讲性空无所得。《般若心经》曰:“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金刚经》曰:“实无有法如来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而六祖的悟道偈则曰:“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都充分体现了般若性空的思想。
六祖在弘扬佛法时,总是极力称赞般若法门。《坛经》说:“师升座,告大众曰:总净心念摩诃般若波罗蜜。”又曰:“善知识,若欲入甚深法界及般若三昧者,须修般若行,持诵《金刚般若经》,即得见性。当知此经功德无量无边,经中分明赞叹,莫能具说,此法门是最上乘,为大智人说5。”这也就是说,持诵《金刚经》的功德无量无边,可依此入甚深法界,见性成佛。
二、《金刚经》对《坛经》的影响
读过《金刚经》的人,再去接触《坛经》,定会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坛经》第二品便是“般若品”,由解释“摩诃般若波罗蜜”而展开说法,显示了般若的功用。祖曰:“凡夫即佛,烦恼即菩提。前念迷即凡夫,后念悟即佛;前念着境即烦恼,后念离境即菩提。6”从第一义上来看,凡夫与佛,烦恼与菩提,的确没有什么差别。可凡夫与佛存在迷与悟的不同:凡夫迷故,处处著境,没有智慧,因而便有烦恼;而圣贤以般若智慧通达诸法实相,不住于相,烦恼了不可得,当下就是菩提了。
进入“定慧品”之后,六祖又依般若法门,提出了禅门修行的三大纲领。祖曰:“善知识,我此法门,从上以来先立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7”何为无念?《坛经》解释道:“于诸境上心不染著曰无念。于自念上,常离诸境,不于境上生心,若只百物不思,念尽除却,一念绝即死。”无念并非什么境界都不接触,或者什么都不想,而是在接触外境之时,心不染著境界,如同明镜,境来则现,境去则无。显然,这与《金刚经》所说的“不住色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是一样的。何为无相?《坛经》告诉我们说:“外离一切相名为无相,能离于相则法体清净,此是以无相为体。”实相无相,但实相也并非离开万物,别有所指。这就需要有般若,以般若故不住于相,透过诸相,始能通达法性。《金刚经》也认为,“实相者,即是非相”,“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何为无住?《坛经》释曰:“念念之中不思前意,若前念今念后念,念念相续不断,名为系缚;于诸法上念念不住,即无缚也,此是以无住为本。”心住于境,则心为境所缚,倘不住于境,则解脱也。所以,般若思想以“无住生心”为修行的要领。
对于坐禅,六祖从对般若法门的体验中,提出了禅家特有的方式。以往坐禅,禅者往往注重坐相,并对坐姿及用心都有一定之规,而《坛经》却呵斥坐相。经中记载,有神秀弟子参访六祖,师曰:“汝师者何为示众?”对曰:“常教诲大众住心观静,长坐不卧。”师曰:“住心观静,是病非禅,长坐拘身,于理何益。听吾偈曰:生来坐不卧,死去卧不坐,一具臭骨头,何为立功过。8”从般若法门的无住前提看,禅者如拘泥坐相上的修行,本身就是住相,因为道乃无相,道遍一切处,应该从行住坐卧的一切举动中去体验。
在坐禅用心方面,小乘禅观讲究从六根门头摄一而入,系心一境。而《坛经》却告诉我们,坐禅要心无所住。祖曰:“此门坐禅,元不著心,亦不著净,亦不是不动。若言著心,心原是妄,知心如幻,故无所著也;若言著净,人性本净,由妄心故盖覆真如,但无妄想,性自清净,起心著净,却生净妄,妄无处所,著者是妄,净无形相,却立净相,言是工夫,作此见者,障自本性。9”这是从见性、观实相入手,以无住为方便。定即是慧,定慧一体,这与小乘禅观的由定而慧,显然是不同的。
以上仅举几个比较明显的例子,其实《金刚经》对《坛经》的影响是全面的,而非部分,还有待于今后专门研究。
《金刚经》全称《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般若”是梵语的音译,因为在汉语中难以找到相应的概念。倘若一定要将它译出,或可勉强称之为“智慧”。
“波罗蜜”亦是梵语的音译,译成中文包括两种内涵:一是过程义,指我们完成一件事的过程,在这个意义上,古人也将“波罗蜜”译为“度”,因而“六波罗蜜”又曰“六度”;一是究竟圆满义,指一件事情彻底成就了,在这个意义上,古人又将“波罗蜜”译为“到彼岸”。
“六波罗蜜”即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般若。其中的前五种,并非佛教所特有的。比如布施,佛教固然倡导布施,而其他宗教乃至社会也提倡布施。此外,持戒、忍辱、精进、禅定,也无不如此。那么,世间的布施与佛教的布施有何区别呢?世间的布施总是住相的,而佛法则要我们“不住色布施,不住声香味触法布施”。因世间布施有相,其作用也有限;而佛法布施无相,其作用乃无限。
那么,两种布施的差别究竟在哪里呢?简单地说就是般若。凡人般若未能开发,以妄心住相布施,将来只能招感人天果报;菩萨以般若引导布施,三轮体空,不住境相,布施就成为成佛的资粮。所以世间的布施善行不能称为“波罗蜜”,唯有在般若引导下的布施、持戒、忍辱、精进和禅定,始可称为“波罗蜜”。
般若,经中说有三种:一、文字般若,即三藏十二部典籍,而能开发般若智慧的一切文字,都可称为文字般若;二、观照般若,是依文字般若所显示的义理,以此为指导去观察人生的一切现象,并如实透视一切,由正确认识而通达实相;三、实相般若,即般若的体相。三种般若实质上只是一实相般若,因为文字般若和观照般若,皆因长养般若之故,而方便称为般若,实非真正般若也。
此外,般若又有实智与权智之分。实智是亲证宇宙人生真相的智慧,为般若之体。它无智无得,智境一如,等无差别。菩萨在修行过程中,经历资粮位、加行位、通达位后始能证得。权智又称方便智或后得智,是了解现象差别,引导六度万行的智慧,为般若之用。权智是在证得实智后生起的,故曰后得智。在修学佛道上,实权二智缺一不可。
“般若波罗蜜”,就是说明般若在成佛中的重要性。众生在生死此岸,要到达成佛的彼岸,惟有依般若。《心经》曰:“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三世诸佛都是依般若而成就无上菩提。《维摩诘经》曰:“智度菩萨母,方便以为父,一切众导师,无不由是生。10”一切诸佛都是以般若与方便二智为父母,由有般若,始能产生一切诸佛。梵语佛陀,汉译为“智者”或“觉者”,可见成佛乃智慧的成就。
东晋道安大师把佛经科判为三分:即序分、正宗分、流通分。序分,通常包括证信序、发起序两个部分。证信序记述佛陀当时开讲这部经典时的法会条件,各经典在结构上基本相同,因而又称通序;发起序则记述佛陀开讲这部经典的发起因缘,经中或有或无,千差万别,故而又称别序。
发起序与经典的内容往往非常密切,而不同的经典,发起因缘也各异。《华严经》及《法华经》等,都是以放光动地,恒沙菩萨,百万天人云集为发起因缘。而《金刚经》则平常多了,经中记载:“尔时,世尊食时著衣持钵,入舍卫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还至本处,饭食讫,收衣钵,洗足已,敷座而坐。”《金刚经》以日常生活作为发起因缘,正体现了般若法门的修行风格。
说到修行,通常会让人联想到诵经、坐禅、礼拜等等,总之是有固定的形式。诚然,我们不能否定这是修行。但“修行”二字,并不仅仅局限于此。“行”乃身、口、意三业之行,我们意业中的贪嗔痴烦恼,使得我们的身、口不断造作杀盗淫妄诸业。而修行就是对错误的思想、语言和行为进行修正,使之符合道德规范,使之与佛道相应。
《金刚经》以显实相为宗。实相即诸法真实相,证得实相要离相,不住于相。所以《金刚经》以无住生心为要领,表现在修行上,也就没有固定的形式,只是在日常生活的四威仪中修行。因为实相是无相的,也是无所不在的,要通达实相自然不能住于某种相。只有在日常生活处处离相无住,才能与实相相应。
这也就是禅家所讲的“道”在日常生活中。那么,如何从生活中去体会道呢?禅家告诉我们,“平常心是道”。何为平常心?马祖道一说:“道不用修,但莫染污,但有生死心造作趣向,皆是染污,若欲直会其道,平常心是道。何谓平常心:无造作、无是非、无取舍、无凡圣。11”道是现成的东西,只因被妄想执著覆障而不得显现。倘能去除染污之妄心,道就自然能够显现。
南泉禅师也有类似的开示。赵州问南泉:“如何是道?”泉曰:“平常心是道。”州曰:“还可趣向也无?”泉曰:“拟向即乖。”州曰:“拟向怎知是道?”泉曰:“道不属知不知,知是妄觉,不知是无记。12”道从平常心中证得,不可起心求道。起心者,即为马祖所说的造作之心,是非之心,取舍之心,凡圣之心。凡人有了这许多心,早就与道相违了。所以南泉说“拟向即乖”。另外,道也不属于知与不知的范畴。凡人的知是妄觉,不知又处无记状态,总之与道是不相应的。
学习佛法,首先应该知道佛法能解决什么问题。如果对此没有明确的认识,一定尚未树立正信。因为不明了佛法能够解决什么问题,也就不知道学佛究竟是为了什么。
从《金刚经》来看,佛法就是解决“心”的问题。此经当机者须菩提向佛陀请教:“善男子、善女人,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者,应云何住,云何降伏其心?”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者,是发菩提心,为修习菩萨道的根本;降伏其心则是发菩提心所要达到的目的,《金刚经》就是围绕着这一前提而展开。降伏其心既是《金刚经》要解决的问题,也是整个佛法要解决的问题。从这个意义上看,佛法也不妨称为心性之学。
我们在世间有很多追求,但无非是为了获得幸福人生。我们为寻求谋生技能而上学,为获得生存财富而工作,为建立情感依赖而成家,为造就健康身体而锻炼。这些虽也关系到我们的人生幸福,却不是最关键的因素。事实上,最重要的恰恰是最不为我们所注意的,那就是我们的心。在生活中,当我们遇到烦恼时,往往只是责怪环境,而很少有人懂得去反省自己的内心,其实心才是一切烦恼的根源。
世界之所以会呈现种种的差别,也是由于人心的差别。因为心的不同,这个世界才有文明与野蛮、道德与罪恶、痛苦与快乐、善良与丑陋、清净与染污、光明与黑暗的不同。我们要改造世界,获得人生幸福,无疑要从改造心灵下手。现代的物质文明,给人类生存带来了许多便利,但同时也给我们带来了恐怖和不安。广岛原子弹的爆炸,使一座完整的城市和几十万人的生命,在刹那间就灰飞烟灭,这是多么可怕。科技本身没有善恶可言,既可用于造福人类,也可用于毁灭世界,问题只是在于,使用它的人有一颗什么样的心灵。
如果我们的心中充满贪婪、嗔恨、愚痴、我慢、嫉妒,那么世界一定到处都是战争、谋杀、偷盗、抢劫、强暴、欺骗,那将是多么险恶的世界呵!相反,如果我们拥有惭愧、慈悲、道德、智慧,那么世界就会出现光明、和谐、安定的局面。佛法说“一切唯心造”,我们拥有什么样的心态,就会出现什么样的世界。
心态的健康与否,又直接关系到人生的苦乐。古人云,“风月无今古,情怀各相异”,便是说明这个道理。风与月永远都是那样,但由于人们心境不同,所产生的感觉往往大异其趣。即使同一个人,在不同阶段的感觉也是相异的。同样的饭菜,健康时感觉它可口香甜;病弱时又感觉它味同嚼蜡。原因是什么呢?因为我们所谓的快乐,除了外在的环境因素,还需要主体的心灵去感受。当你感觉快乐时才是快乐,而感觉痛苦时则是痛苦。所以一个人快乐与否,实在不能从表面现象来看,只有当事者才是最清楚的。
拥有健康的心境,是快乐幸福的根本。倘若一个人心境不好,那么有钱痛苦,没钱也痛苦;有地位痛苦,没地位也痛苦;有事业痛苦,没事业也痛苦。我们为什么不能拥有良好的心境呢?就是因为我们还有烦恼,所以才不能获得自在。
《金刚经》提出“降伏其心”,就是要降伏我们内心的不安定因素。如何降伏烦恼呢?般若法门告诉我们,要从通达空、无住入手。我们之所以产生烦恼,是因为六根缘六尘境界时,执我又执法,由我法二执起贪嗔痴烦恼。如果能以般若智通达我法本空,不住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不住色声香味触相,那烦恼自然不生,其心自然降伏。
读诵《金刚经》,经常会见到“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简称四相。但究其实,四相都是我相的不同表现形式。我相又称我执,与法执同为般若法门扫荡的对象。
我相,是四相的总称。众生在五蕴和合的生命体上,执有常恒不变的自我,以此因缘产生强烈的自我,并支配思维和行动。我们总是特别爱惜自己的生命体,一生忙于饮食男女、成家立业,无非是为了自我生命体的延续。众生由我痴故,非我执我,起我见、我爱、我慢。我见即是自以为是,觉得唯有自己的看法最正确;我爱就是关心自己胜于一切;我慢即自视甚高,即使不如他人也不肯承认。
人相,也就是说我们的生命体以人身的形式出现。人类从人种来区分,有黑种人、黄种人、白种人等不同;从民族来区分,有汉族人、满族人、傣族人等不同;从国家来区分,又有中国人、日本人、美国人等不同。正是因为有了我相,才出现了人与人的排斥、种族与种族的界限、国家与国家的隔阂。这不仅使人类不能和谐相处,更使世界不能和平安定。人又以万物之灵自居,自以为高于其他一切动物,因而就不能平等对待它们,任意宰杀众生,造下许多杀业,同时也破坏了自然界的生态平衡。
众生相,依五蕴假合而构成的生命体,称曰众生。由于业力的不同,众生相可谓千差万别。从不同的受生形式可分为胎生、卵生、湿生、化生;从不同的生命形式又可分为天道、人道、鬼道、地狱道、畜生道。就人道而言,还有富贵和贫穷、健康和病弱、庄严和丑陋、善良和邪恶等各种不同。也正是因为有了我相,众生之间才出现对立矛盾的现象。
寿者相,有情随业力所招感的,从生到死的一期生命的过程称曰寿者。生命不过短短的几十年,但人们都希望永恒,尤其是功成名就的人,钱财地位都有了,更不愿意离开这个世界,所以古代帝王往往热衷于寻求长生不死之术。儒家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观念,这种希望通过生儿育女来传宗接代的方式,也是寿者相的表现。此外还有些人,希望通过事业的传承来延续自己的生命,这还是寿者相的表现。
四相同是一我相,而我相却是一切烦恼生起的根本。由我爱我的身体、我爱我的地位、我爱我的事业、我爱我的家庭等等,使我们内心时时处于牵挂状态,患得患失,不得自在,这是因为我贪带来的烦恼;对于逆境产生厌恶之心,内心充满不安、烦躁、愤怒、恼害,这是因为我嗔带来的烦恼;别人得到荣誉,尽管于我并无利害,但我却觉得难受,这是因为嫉妒带来的烦恼;有人侮辱我,伤害了我的自尊,这又是因为我慢造成的烦恼。
五蕴假合的身体,不外乎物质与精神两方面。从物质看,身体是四大的假合,若离开四大,身体又是什么?从精神看,心是经验的积集,由经验的延续导致思维的延续,离开经验,思维又是什么?那么我与五蕴究竟为一为异?假如是一,五蕴生灭,我也随之生灭;假如是异,五蕴与我就没有关系,何以从五蕴中建立我呢?如此推求,五蕴的实质是无我的。
五蕴无我,众生却偏偏执有我。因而惟能自利,甚至损他利己,由此产生种种烦恼,造作种种业力。佛法强调无我相,就是要彻底打破我执,切断痛苦的根源。所以《金刚经》曰:“若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
《金刚经》的听众虽然是以须菩提为首的千二百五十声闻众,但佛陀在讲经时却似乎是针对菩萨而说,所以《金刚经》体现的是菩萨道精神。
说到菩萨,人们往往会联想到大殿中泥塑木雕的偶像,或是影视作品中那些呼风唤雨的神灵,其实这是误会。菩萨是梵语菩提萨埵的简称,汉译觉有情,指已经觉悟又能使他人觉悟的有情,所以菩萨是现实中的人。在近代佛教史上,太虚大师就不称自己为比丘而自称菩萨,台湾的慈航法师也被人们称为菩萨。我们不妨这么认为,在现实社会中,能够为他人无私奉献的,就是具有菩萨精神的人。
菩萨,以发菩提心为首要条件,在佛教中属于对大乘行者的称呼。何为菩提心呢?《金刚经》的正宗分,就以这一问题作为发起,佛陀的回答是:“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众生得灭度者,何以故,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又曰:“菩萨应离一切相,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
从这段经文,可以看出发菩提心的内涵。学佛首先要发心,而菩提心正是发心的形式之一。世人根基不同,在学佛的发心上也往往各异,有以追求人天福报为目的者,他们遵循人天乘的思想,深信因果,止恶行善;有以解脱生死痛苦为目的者,他们观察世间苦空无常而发出离心,勤修三学,断除烦恼,证得涅槃;有以成就无上佛道为目的者,他们发菩提心,修学菩萨道,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众生得离苦,广行六度四摄,圆成无上佛果。
大乘佛教鼓励我们发菩提心,因为一个人追求人天福报,不必学佛也能得到。中国传统儒家提倡人伦道德,如能严格遵守仁义礼智信这五种常德,也能得到人天福报。而基督教、伊斯兰教等其他宗教,也都劝人行善止恶,博爱大众,如果能遵守这些教义,也能得到人天善果。不过人天福报再大,难免掺杂烦恼痛苦,更何况,福报享尽必然堕落。而出世二乘虽然解脱了个人的烦恼痛苦,但仅能自利。因此,唯有发菩提心才是最究竟的。
菩提心就是广度众生之心,诚如经中所言:“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这显示了菩萨胸怀之博大,菩萨度生不是度个别人,而是将一切众生作为自己救度的对象。
这种胸怀的建立,要有大慈大悲的基础。何为慈悲呢?慈能与乐,给予众生快乐;悲能拔苦,将众生从痛苦中解脱出来。菩萨对一切众生都要拔苦与乐,是为大慈大悲。所以菩萨的慈悲又称为“无缘大慈、同体大悲”。所谓无缘,是说菩萨对众生的帮助不存在任何条件,不像世间凡夫,即使是帮助别人,也会考虑对方和我有无关系,帮助对方之后对自己有哪些好处。所谓同体,是将自己与众生视为一体,众生的困难就是自己的困难,众生的需要就是自己的需要。《维摩诘经》说,“以众生病,故我有病”,原因何在?就像母亲看到爱子生病甘愿代受一样,菩萨对众生的痛苦也是感同身受。
正因为是从慈悲心出发,所以菩萨对众生的救度是彻底的。众生的苦痛无量无边,冷了给他衣穿,饿了给他饭吃,病了给他医药,乃至政治的英明、经济的繁荣、科学的进步,这些都能缓解众生的痛苦。但如果没有拔除痛苦的根源,一切帮助都只能是暂时的、局部的,终非彻底的救济。所以,菩萨所发的菩提心,除了提供这些暂时的帮助以外,还要以究竟的无余涅槃去救拔众生。
涅槃,许多人可能理解为死亡的另一种说法,实际并非如此。涅槃为梵语音译,具有消除烦恼、解脱痛苦而得自在的内涵。在印度,涅槃一词并非佛教专有。俗人可以拍着吃饱的肚子说这是涅槃,外道也可以陶醉在四禅八定中说这是涅槃,却不知这是定境的暂时安宁,并不彻底。佛法所说的涅槃有两种:一是有余依涅槃,即通达一切法的寂灭性,远离烦恼而得到内心解脱,但由于前生惑业所感的果报身还在,从身体而来的痛苦还未能解除,所以即使是阿罗汉,饥寒老病的身苦还是一样有的。二是无余依涅槃,即无学舍身而入无量的法性,不再有物我、自他的拘碍,究竟解脱了人生一切烦恼痛苦。
《金刚经》又告诉我们,菩萨发心度生要建立在无我之上。从有我与无我的区别,也说明了凡夫与菩萨的不同。凡人有我,处处为我着想,即使发心利他也不亡我相,总是带着功利色彩。正因为有我,利他时首先就会考虑到自己的利益,这样就不能无限、无私地利他。所以经曰:“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
菩提心发起之后,还要进一步行菩萨道。菩萨道不同于声闻乘的解脱道。解脱道着重于自身的解脱,菩萨道则着重于利他。但解脱道又是菩萨道的基础,由修习解脱道而解脱烦恼、身心自在,然后始能行菩萨道、广利人天。所以《法华经》说,“三乘皆为一佛乘”。但从目前的佛教界来看,往往忽略了人天乘及解脱道的行持。结果许多人虽然学的是大乘经教,但发的却是小乘的出离心,而在行为上,人天乘的德行也未曾做到。
菩萨道是从利他中完善自己,所以菩萨道的德行主要是六度四摄。由布施度悭贪,持戒度毁禁,忍辱度嗔恚,精进度懈怠,禅定度散乱,般若度愚痴。《金刚经》中关于六度的内容,主要是在般若度的前提下,谈了布施与忍辱。
经中佛陀对须菩提说:“菩萨于法应无所住行于布施,所谓不住色布施,不住声香味触法布施。须菩提,菩萨应如是布施,不住于相。何以故?若菩萨不住相布施,其福德不可思量。”布施这一法门,在《摄大乘论》有这样的定义:“能克服悭贪,及能引得广大财富。13”布施与悭贪是对立的,有悭贪就不会布施,修布施就能对治悭贪。布施又称为舍,不但要舍去外在的财富,更重要的是舍去生命内在的贪嗔痴烦恼及执著,放下一切才能无牵无挂,才是真正的布施。布施作为善因,又能引发广大财富。培植人间福德,要修布施;积集出世资粮,要修布施;成就佛道,利乐有情,更要修布施。
布施有财施与法施。《金刚经》中所说的“三千大千世界七宝以用布施”是财施(外财);“恒河沙等身命布施”也是财施(内财);“若复有人,于此经中受持乃至四句偈等,为他人说,其福胜彼”则是法施。不论财施与法施,都应无所住,即不住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不住色声香味触法。这样三轮体空的布施,始可称为菩萨道的布施。
无住相布施的功德是不可限量的。经曰:“若菩萨无住相布施,其福德不可思量。须菩提,东方虚空可思量不?不也,世尊!须菩提!南西北方四维上下虚空,可思量不?不也,世尊!须菩提,菩萨无住相布施,福德亦复如是不可思量。”
布施包括有相布施与无相布施。有相布施是有能施的我相、受施的他相及所施的物相。比如有人出钱做点善事,就惟恐他人不知道。我们常常在寺院的一些法物器皿上看到捐赠者的大名,他们希望自己的大名能随着法物而留芳千古。住相布施者总存有这方面或那方面的想法,发心不可能很纯正,而将来招感的果报,也必然是有限甚至是有缺陷的。而无相布施则泯除自他之相,以无限之心施舍他物,其功德自然也如同虚空般不可限量。
待续 ……
【注释】
01. 见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第九章《释道安时代般若学》
02. 见僧肇《肇论》之《不真空论》
03. 见《指月录》卷四《道信传》
04. 见《六祖坛经·自序品》
05. 见《六祖坛经·般若品》
06. 见《六祖坛经·般若品》
07. 见《六祖坛经·定慧品》
08. 见《六祖坛经·顿渐品》
09. 见《六祖坛经·妙行品》
10. 见《维摩诘经·佛道品》卷七
11. 见《指月录》卷五《马道祖一传》
12. 见《指月录》卷十一《南泉普愿传》
13. 见《摄大乘论·彼入因果分》卷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