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得分享】金刚经的现代意义(二)(济群法师)
金刚经的现代意义(二)
释济群
学佛的人可能都会关心这样的一个问题:佛陀是什么样子?如何才能见到佛陀?针对世人的疑问,《金刚经》也对此作了阐述。
在世人的观念中,有以泥塑木雕的佛像为如来,见到偶像便谓见到如来。因此一些人便认为佛教徒崇拜偶像,其实这是极大的误解。须知佛教最初并没有佛像,因为佛陀上兜率天为母说法,弟子们非常想念他,为了表达对佛陀的思念之情,才有了佛像的诞生。而佛教寺院之所以要供奉佛像,主要是作为象征,以表达佛弟子对佛陀的崇敬。同时也藉此见贤思齐,透过佛像的庄严,来忆念佛陀的伟大;通过有相的佛像,来证悟无相的法身。
可如果把偶像当成如来真身,那就大错特错了。禅宗有个“丹霞烧佛”的公案,说的是丹霞禅师到一寺院挂单,夜里住在大殿中觉得很冷,就随手从佛座请下几尊木像烧了烤火。此事被寺院住持发现,惊讶不已,责问丹霞为何烧佛,丹霞禅师说:我在烧舍利。住持问:木佛焉有舍利?丹霞禅师说:既没有舍利,那就多烧几尊看。丹霞禅师的烧佛,除了说明佛教徒不以偶像为真佛,更重要的还在于破除我们的执著。如果我们执著于偶像,只知道大殿中的有相佛,即为心外求佛,势必无法认识心中的无相佛。所以禅师说:“佛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只在汝心头,人人有个灵山塔,好向灵山塔下修。14”
佛陀三十二相、八十种好的庄严色身,也非如来真身。经曰:“可以身相见如来不?不也,世尊!不可以身相得见如来。何以故?如来所说身相,即非身相。”又曰:“可以三十二相见如来不?不也,世尊!何以故?如来说三十二相,即是非相,是名三十二相。”又曰:“佛可以具足色身见不?不也,世尊!如来不应以具足色身见。”又曰:“若以三十二相见如来者,转轮圣王即是如来。”不可以如来的庄严色身为如来,而见到如来色身,也不代表着见到了真正的如来。原因是什么呢?如来身相虽无比庄严,也是缘生幻化之物,虚妄不实,终归败坏,在实相中一样无少许法可取可得。
佛经记载:佛陀从忉利天回到人间之时,弟子们都希望能最先看到佛陀。依僧团的次序,比丘应在比丘尼之先,但莲花色比丘尼为了先见佛,即化作转轮王走在最前列。正当她为自己最先见到佛陀欢喜时,佛陀却对她说:最先见到我的不是你,而是须菩提。事实上,须菩提并未参加迎佛的盛会,当大家去迎接佛陀时,他想到佛陀曾说过:见法即见佛。于是在林中宴坐,观察实相之理,在定中彻见如来法身。
佛陀有三身,分别是法身、报身、应身。法身才是真佛,报身应身皆为幻化。经曰:“如来者,即诸法如义。”“如”,是如实及本来面目的意思,“诸法如义”是说,如来以诸法真实相为身。又曰:“如来者,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故名如来。”报应之身有来有去,如释迦的八相成道:降兜率、托胎、降生、出家、降魔、成道、说法、涅槃,都是化现。而在如来法身上,则无来去生灭。又曰“离一切诸相,即名诸佛”,“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这都说明了不可以执著于如来的身相,唯有离一切诸相,才能真正认识如来。
明白了如来色身非真身的道理,还要进一步认识到,法身也没有离开色身。我们既不可将如来的色身视为如来,但也不可离开色身另外去寻求如来。如来者,即诸法如义,这就是告诉我们,如来真身是遍一切处的,只看我们是否具有认识的智慧。苏东坡在悟道诗中如是写道:“溪声便是广长舌,山色无非清净身。”而禅者的“青青翠竹,无非般若,郁郁黄花,尽是法身”,也道出了同样的心声。此外,《肇论》所说的“圣远乎哉,体之即神;道远乎哉,触事即真15”,《维摩诘经》所说的“一切众生皆如也,一切法亦如也,众圣贤亦如也,至于弥勒亦如也16”,无不体现了这个道理。一切都是般若,一切都是法身,一切都是实相。凡夫之所以不能认识,就是因为执相,因为没有能够认识的智慧。倘若我们不被世间的尘劳幻相所迷惑,远离虚妄分别,不起爱恶取舍,以平常心去对待一切,那么我们就能与三世诸佛在一起了。
佛法是以信为能入,智为能度。而整个佛法的大纲,也不外乎信解行证四个部分。《大智度论》曰:“信如手,如人有手,入宝山中,自在能取;若无手,不能有所取。有信人亦如是,入佛法无漏根力觉道禅定宝山中,自在所取。17”信在学佛中的重要性便可想而知了。
《金刚经》自称为难信之法,在经中,须菩提请问佛陀曰:“颇有众生得闻如是言说章句,生实信不?”佛陀告诉须菩提:“莫作是说!如来灭后后五百岁,有持戒修福者,于此章句能生信心,以此为实,当知是人,不于一佛二佛三四五佛而种善根,已于无量千万佛所种诸善根,闻是章句乃至一念生净信者,须菩提,如来悉知悉见,是诸众生得如是无量福德。”
这段经文提出了《金刚经》的信仰基础。从修学佛法的过程来看,学佛首先要积聚资粮。资粮有二:一曰福德资粮,一曰智慧资粮。持戒修福是培植福德资粮;于千万佛所种诸善根则属智慧资粮。有了这些资粮,才可能对般若法门产生信仰。
而持戒修福乃至闻思经教,都可摄入善根的范畴。善根是接受佛法的基础,从佛法看世间,万法各有因缘:学文学者要有文学的根基,学哲学者要有哲学的根基,学音乐者要有音乐的根基,学书法者要有书法的根基。根基可以现生培养,也可以是过去生中的长期积累。如果一个人过去生中擅长文学,此生对文学便会产生偏爱;过去生中擅长音乐,此生对音乐往往一学便知。苏东坡曾经感慨“书到今生读已迟”,说的也是这个道理。
修学佛法也同样存在根基的问题。有些人你千方百计地和他谈佛法,他丝毫不感兴趣,这就是因为没有善根;但也有些人闻听佛法便欢喜顶受,相见恨晚,这就是因为宿有善根。有些人虽然接受了佛法,但日后遇到逆缘就退失了信仰,这是因为根浅的关系;还有些人无论在什么环境下都道念坚固,任何挫折都无法使他改变信仰,这是因为根基深厚的关系。所以说,修学佛法还必须培植深厚的善根,唯有这样,才能在漫长的成佛之道中勇往直前地走下去。
《金刚经》直显诸法实相,要对此产生信仰尤为不易。何况经中所说的信仰是净信,而不是一般的信仰。什么是净信呢?经中告诉我们:“若复有人得闻是经,信心清净,则生实相,当知是人成就第一希有功德。”又曰:“其有众生得闻是经,信解受持,是人则为第一希有,何以故?此人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破除我相,通达无我,妙契实相,方能于般若法门生起净信。或许正是因为般若法门的信仰如此不易,所以深信功德便十分希有难得。
对于甚深的般若法门,人们听闻受持之后,很容易产生执著。那么,如何才能奉持般若法门呢?
经中,须菩提尊者针对凡人疑虑向佛陀提出:“世尊!当何名此经,我等云何奉持?”佛告须菩提:“是经名为金刚般若波罗蜜,以是名字,汝当奉持!所以者何?须菩提,佛说般若波罗蜜,即非般若波罗蜜。”这部经能破除一切戏论妄执,使我们安住于清净所缘的实相中。然世间法有名义二者,名是能诠,义是所诠。名能诠义,但并不能亲证得义的自性,不过是世俗共许的符号。义是随名而转,似乎可指可说,但义实不一定由某名诠表。名不离义,不即是义,义不离名,而非即是名。有名有义的法,然法之实相,实不在名中,不在义中,不在名义之间,也不离名义。对于般若法门,若是取相为如何,早就了不相干了。所以佛说般若波罗蜜,即非般若波罗蜜。
又曰:“若心取相,则为著我、人、众生、寿者。若取法相,即著我、人、众生、寿者。何以故?若取非法相,即著我、人、众生、寿者。是故不应取法,不应取非法。以是义故,如来常说:汝等比丘,知我说法如筏喻者,法尚应舍,何况非法?”这是告诉我们,修学般若法门,成就般若,通达实相,都是不能著相的。
如果我们取著我相,则起我执;取著法相,则起法执;取著非法相,则起空执。然而实相是离一切相,非有非空,非动非静,非生非灭,非善非恶。我们住著于有相,那是有相,而非实相;住著于空相,那是空相,而非实相;住于动相,那是动相,而非实相;住于静相,那是静相,而非实相。般若实相离我、我所、有无等一切戏论妄执。《大般若经》曰:“菩萨不住法,住般若波罗蜜。”又曰:“一切法不信则信般若,一切法不生则般若生。”
经中又以筏喻来比喻经教的作用。筏是竹筏,遇到有河流之处可用作交通工具,由此岸渡到彼岸。但到达彼岸之后就应将竹筏舍去,如果还背着不放,岂不是累赘?佛陀为济度众生而演说种种法门,以法有除我执,以空相破法执,使众生得脱生死而到达无余涅槃的彼岸。当横渡生死苦海时,需要种种法门。但渡过激流,就必须不执法与非法之相,才能出离生死,究竟解脱。
三论家有四重二谛之说:第一重,以有为俗谛,空为真谛;第二重,有空皆为俗谛,非有非空方为真谛;第三重,以有空为二,非有非空为不二,二与不二皆是俗谛,非二非不二才是真谛;第四重,一切语言皆为世俗谛,言语道断,心行处灭方为真谛18。这四重二谛是层层深入,以第二重推翻第一重,而第三重又推翻第二重,最后再由第四重推翻第三重。祖师建立四种层次的二谛,用意何在呢?主要还是为了破执。凡人闻有执有,闻空执空,闻亦有亦空则执亦有亦空,闻非有非空则执非有非空。而此四重二谛则层层扫荡,亦可见祖师用心之良苦。
佛法僧三宝构成了佛教的全体。三宝中的法宝,是指三藏十二部经教。以法为核心,并由法的久住,才能成就三宝在世间的延续。
法的存在是不容怀疑的事实,而佛陀说法四十九年更不容否认。然而我们打开《金刚经》,却多处说到如来无有说法。如经曰:“如来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耶?如来有所说法耶?须菩提言:如我解佛所说义,无有定法名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亦无有定法如来可说。”又曰:“须菩提!于意云何?如来有所说法不?须菩提白佛言:世尊,如来无所说。”又曰:“须菩提!汝勿谓如来作是念:我当有所说法,莫作是念,何以故?若人言如来有所说法,即为谤佛,不能解我所说故。须菩提,说法者,无法可说,是名说法。”
对于《金刚经》的这种言教,我们应该作何理解呢?首先,须知诸法真实相不可言说。《大毗婆沙论》曰:“若可说者,说火应烧舌,说食应除饥。19”说火不能烧舌,说食不能除饥,这是以名言离损益,曰不可说。《理门论》曰:“一切诸法皆有二相,一者自相,现量所得,不可言说;二者共相,比量所得,即可言说。”但言说并非表诠自体,只是遮诠止滥,如言青是遮非青等,这是以现量境不可说。《摄大乘论》曰:“复次,云何得知如依他起自性,遍计所执自性显现而非称体?由名前觉无,称体相违故:由名有众多,多体相违故;由名不决定,杂体相违故。20”是以名义相对假立,故不可说。
经中对于如来实无说法的解释为:“如来所说法,皆不可取,不可说,非法非非法,所以者何?一切贤圣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这是以真实法不可说。在《维摩诘经》中,也说到不二法门:“文殊师利则曰:如我意者,于一切法无言无说,无示无识,离诸问答,是为入不二法门。于是文殊师利问维摩诘:我等各自说已,仁者当说,何等是菩萨入不二法门?时维摩诘默然无言。文殊师利叹曰:善哉!乃至无有文字语言,是真入不二法门21。”而《瑜伽师地论》中,是以不二为真实义22,入不二法门,即通达诸法真实相也。
写到这里,不禁使人生起这样一个疑问:一切法既然不可言说,世尊为何向众生宣说呢?《瑜伽师地论》曰:“若不起言说,则不能为他说一切法离言法性,他亦不闻;若无有闻,却不能知此一切法离言法性,为欲令他知诸法离言法性,是故于此离言自性,而起言说。23”诸法实性是不可言说的,但如果不说的话,众生又焉知离言法性的存在呢?为令众生通达离言法性,才不得已于无言中而起言说。
如来无心说法,不说而说。这可以从《解深密经》中得到答案,在该经的《如来成所作事品》中说:“夫如来者,非心意识生起所显,然诸如来有无加行,心法生起,当知此事,犹如变化。曼殊室利菩萨复白佛言:世尊!若诸如来远离一切加行,即无加行,云何有心法生起?佛告曼殊室利:善男子,先所修习言便般若,加行力故,有心生起。善男子!譬正入睡眠,非于觉悟而作加行,由先所作加行势力,而后觉悟。又如正在灭尽定中,非于起定而作加行,由先所作加行势力,还从定起。如从睡眠及灭尽定心更生起,如是如来,由先修习方便般若加行力故,当知复有心法生起。24”
凡人说法,都依心意识寻思而起,分别抉择而说。有说法的我相、听法的他相以及法相;地上菩萨虽通达实相,但说法时我相、法相犹未能泯;七地菩萨虽能无相说法,但尤有功用行;八地以后始达到无相及无功用行,其说法也远离心意识寻思,譬如天鼓不敲自鸣,水月无心而现。我们倘依凡人见地去理解如来说法,觉得如来有法可说,有心说法,岂非等同于谤佛?所以经曰:如来无有说法。
佛法的体验应该从何处得入呢?这是每个学佛者都关心的问题。
世间的人,总是带着有所得的心生活着。他们不停地追求,希望得到地位和财富,得到爱情和家庭,得到学识和荣誉,得到健康和长寿等等。接触佛教之后,也往往带着同样的心态。我们常常可以看到这样的信众,他们在佛菩萨面前点一炉香,摆几个水果,就开始向佛菩萨提出无穷无尽的要求,仿佛是在与佛菩萨做交易似的。
我经常在想:世人不停地追求,无止境地占有,可是世间到底有哪些东西能够永远属于我们所有呢?财富会消散,地位会失去,家庭会分离,情感会变化,朋友会反目,知识会落伍,乃至我们朝夕相处的身体,也不会因为我们一生忠实地服务于它,就永远跟随着我们。即使我们百般地爱护调理,几十年之后,它也必然要离我们而去。
《金刚经》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凡所有相是说世间的任何现象,包括庄严的、丑陋的,染污的、清净的,平常的、神圣的,善良的、罪恶的等等。它们虽然呈现出种种差别,但究其实质却都是一样的,那就是虚妄不实。因而我们在修学佛法的过程中,不能以有所得的心去取著任何相。如果我们起心著相,那么心必然是妄心,而相也必然是妄相,似有得,实乃无得。
菩提涅槃是从无得中证得的。读过《心经》的人,一定都会熟悉这么一句话:“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智亦无得,是心空境寂,以无所得故,妄心妄境皆不显现,能所双亡,此时般若智始得现前。故《大般若经》曰:“一切法不生则般若生,一切法不现则般若现。”由般若现前通达诸法实相,消除二障,引导万行,自然成就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金刚经》与《心经》在思想上为同一体系。经曰:“世尊!佛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为无所得耶?佛言:如是!如是!须菩提!我于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乃至无有少法可得,是名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又曰:“须菩提!于意云何?如来于燃灯佛所,有法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萨提不?不也,世尊!如我解佛所说义,佛于燃灯佛所,无有法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佛言:如是!如是!须菩提,实无有法如来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须菩提!若有法如来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者,燃灯佛则不与我授记:汝于来世当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是故燃灯佛与我授记。”
在常人的观念里,以为成佛一定也是成就什么,或是得到什么,其实这也是错误的。在经中,佛陀以自己成就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为例,说明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的成就,并不是得到什么。佛陀告诉我们,如果有某种真实有自性法,为如来能证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那就有我及我所执了,燃灯佛也就不会为我授记,说我在未来世中作佛,号释迦牟尼。因为当时现觉我法性空,离一切相,不见有能得与所得,燃灯佛才为我授记。
本经又举声闻四果为例。经曰:“须菩提!于意云何!须陀洹能作是念:我得须陀洹果不?须菩提言:不也,世尊!何以故?须陀洹名为入流,而实无所入,不入色声香味触法,是名须陀洹。须菩提,于意云何?斯陀含能作是念,我得斯陀含果不?须菩提言:不也,世尊!何以故?斯陀含名一往来,而实无往来,是故名斯陀含。须菩提!于意云何?阿那含能作是念:我得阿那含果不?须菩提言:不也,世尊!何以故?阿那含名为不来而实无不来,是故名阿那含。须菩提!于意云何?阿罗汉能作是念:我得阿罗汉道不?须菩提言:不也,世尊!何以故,实无有法名阿罗汉。世尊!若阿罗汉作是念:我得阿罗汉道,即为著我人众生寿者。”
从世间常情来看,有果位高低之分,有断惑多少之分,有来去生灭之分。然而在平等的法性上,却没有这诸多差别。须陀洹,汉译入流;斯陀含,汉译一来;阿那含,汉译不还;阿罗汉,汉译无生。但这些入流、一来、不还、无生,都是从世俗谛的角度来说的。在法性中,岂有入与不入、来与不来、还与不还、生与不生的分别呢?诚如经中所言:“我得阿罗汉者,即有我为能证,无生法为所证。”倘若我法、能所的二见不除,就是执著我等四相的生死人,哪里还是真阿罗汉?
最后,我想用两个公案作为这段的结束。曾有学者参访禅者,问:道在何处?师曰:道在目前。问:我为何不见?禅师曰:有我故不见。问:禅师见否?禅师曰:有你有我辗转不见。问:那无我无你呢?禅师曰:无我无你又当谁见?从这段公案中可以得到两条启示:一、我相不除,不能见道。二、道不可以用世间的见与所见而论。
达摩面见梁武帝之时,帝问:云何是胜义第一义?达摩答曰:廓然无圣。帝问:对朕者谁?达摩曰:不识。禅者总是以本分事相见,在法性上既不存在圣凡的区别,更没有识与所识的区别,这也正体现了般若无所得的境界。
《金刚经》全称《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反映了般若在成佛中的功用,以般若而正观诸法实相,以般若引导万行。
《金刚经》作为般若体系的经典之一,处处都表现出般若正观的作用。正如经中所言:“如来说微尘,即非微尘,是名微尘”,“如来说世界,即非世界,是名世界”,“如来说三十二相,即非三十二相,是名三十二相”,“所言一切法者,即非一切法,是名一切法”,“如来说第一波罗蜜,即非第一波罗蜜,是名第一波罗蜜”,“所言善法者,如来说非善法,是名善法”,“如来说一合相,即非一合相,是名一合相”,“佛说般若波罗蜜,即非般若波罗蜜,是名般若波罗蜜”等等。这种三句的公式,几乎遍布全经。
那么,这种三句式究竟蕴含着什么深意呢?在理解此公式之前,首先要知道般若经教的核心思想——缘起性空。佛法认为世间万物都是缘起的,在早期的《阿含经》中,就有很多这样的说明,如:“有因有缘世间集,有因有缘世间灭。”又如:“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我佛大沙门,常作如是说。”再如:“此有故彼有,此无故彼无,此生故彼生,此灭故彼灭。”缘起是因缘和合而起,因是亲的条件,缘为疏的条件,不论小如微尘,还是大如宇宙,无不是因缘的假合。缘起的法则,说明万物都是相互依赖的存在。
对于诸法缘起的思想,佛陀在般若经教中又作了进一步说明,那就是缘起性空。缘起已如上说,而性空是相对自性有而言。声闻乘中的有部,就主张自性有。如《大毗婆沙论》曰:“我有二种:一者法我,二者补特伽罗我。善说法者,唯说实有法我,法性实有,如实见故。25”又曰:“诸法实体恒无转变,非因果故。26”又曰:“未来诸法集现在时,如何聚物非本无今有?现在诸法集散往过去时,如何聚物非有已还无?答:三世诸法,因性果性,随其所应,次第排立,体实恒有,无增无减,约依作用,说有说无。27”有部在分析世间诸法时,发现事物有单一不变的实质,即为自性。此自性恒常不变,因而提出三世实有、法体恒有的自性有思想。
可是依般若智来观察缘起现象,都是无自性的。《摩诃般若波罗蜜经》曰:“舍利弗!一切法非常非无常。……色非常非灭,何以故?性自尔。受、想、行、识非常非灭,何以故?性自尔。乃至意触因缘生受,非常非灭,何以故?性自尔。以是因缘故,舍利弗!诸法和合生,无自性。28”又曰:“但有假名,都无自性。29”又曰:“诸法都无和合自性,何以故?和合有法自性空故。30”诸法由缘起故无自性,从缘起性空观察一切法,非常非灭。
《大智度论》曰:“性名自有,不待因缘,若待因缘,则是作法,不名为性。诸法中皆无性,何以故?一切有为法,皆从因缘生,因缘生则是作法;若不从因缘和合则是无法。如是一切诸法性不可得故,名为性空。31”自性是自有的,不待因缘而存在。倘若依因缘和合存在,那必然是没有自性。
《迴诤论》说:“若法依缘起,即说彼为空,若法依缘起,即说无自性。诸缘起法,即是性空,何以故?是无自性故。32”《中论》曰:“如诸法自性,不在于缘中,以无自性故,他性亦复无。”又曰:“众缘中有性,是事则不然。”又曰:“若汝见诸法,决定有性者,则为诸法,无因亦无缘;未曾有一法,不从因缘生,是故一切法无不是空者。33”世间万事万物无不是缘起,也无不是性空。缘起与自性是对立的,不可既相信缘起有,又承认自性有。
明白了缘起性空的道理,就能从认识上建立中道的正观。在《中论》中,有一首著名的偈子:“众因缘生法,我说即是无,亦为是假名,亦是中道义。34”这是从缘起法显示中道正观。缘起法是无自性的,所以但有假名;缘起法是无自性的,所以当体即空。也正因为空,所以无自性,是假名的缘起。从缘起有、无自性空、幻化有中建立中道的认识。
中道是远离二边的。《中论》曰:“不生亦不灭,不常亦不断,不一亦不异,不来亦不出,能说是因缘,善灭诸戏论,我稽首礼佛,诸说中第一。”从缘起的中道正观,照见诸法,不落自性的生灭、断常、一异、来去的边见戏论。《大智度论》曰:“菩萨住二谛中,为众生说法,不但说空,不但说有;为著爱众生故说空,为取著空众生故说有,有无中二处不染。35”说空是为了扫除有见,说有是为了对治空见,远离二边之见,方能妙契中道实相。
现在,我们再来回顾《金刚经》的三句公式。如“所谓世界”者,是说缘起的世界;“即非世界”者,是说世界无有自性;“是名世界”,是说世界虽然是无自性的,但假相宛然。认识缘起有而自性空,自性空而不坏假相,这就是中道正观。《金刚经》告诉我们:对待一切的一切,乃至无比尊贵的般若经教,我们都应作如是观。
禅宗的六祖惠能,由听闻《金刚经》的“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而悟道。可见,“无住生心”是般若法门修行的精要。
无住是相对执著而言。世人最大的特点就是执著,他们执著身体、家庭、财富、名誉、地位等等。由于对六尘境界的执著,使六根在缘六尘境界时,六识皆被尘劳染污,以至失去了原本清净的自性。
执著使我们的内心失去独立。生活在世间的人,总是在不停地去接触外境。这里我们不妨对世人的生活作个透视:每天从早上起床开始,无非是吃饭、上班、下班,有家庭的人还要操持家务、教育孩子,此外的时间,就被各种各样的娱乐活动占据了。可以这么说,世间大多数的人,只要还有感觉,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难以平静下来。由于长期对外境的攀缘,逐渐就会对外境产生依赖,使内心渐渐地失去独立。甚至唯有在外境的刺激下,内心才会感到平衡和充实。世人整天关心的,都是生命以外的东西。他们不停地追逐声色刺激,追逐感官享乐,一味地随着欲望奔忙,却很少有人会去考察生命的内在。由于一味执著外境,最后就迷失了方向。因此,尽管现代人生活在丰富多彩的物质环境中,依然感到空虚无聊和孤独失落。
执著还使我们的内心产生不安。经常听到许多人说:活得真累。这种累并不是体力的疲惫,而是不堪精神的负担。我们都知道身体不能负担太重的劳动,却不知精神同样不能负担太多的压力。那么精神负担是来自哪里呢?就是我们的执著。镜子之所以能够清晰地照出一切影像而不留任何痕迹,就是因为它没有丝毫执著。我们的内心也具有镜子的功用,但又不像镜子那样毫不执著。当我们的心在缘境界时,总喜欢对顺境进行执著,而这种执著就会在思维上留下负担,执著越强,负担也就越重。为什么呢?正是因为这份执著,外境的任何变化都会引起我们内心的不安。所以,只要我们还有执著,就无法摆脱内心的困扰,就始终无法获得安宁。
《金刚经》的修行,就是叫我们破除执著。要做到不住,首先要有般若正观的基础,认识到世间的缘起、无自性、空和幻化有。我们对诸法有了如实的观察,就不容易被世间的假相所迷惑。因而本经告诉我们:在度生时,不住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就能广度无量众生;在布施时,不住色生心,不住声、香、味、触、法生心,才能成就无限布施;在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时,不住色身相,才能成就胜义发心;在见如来时,不住色身相,才能见如来真身;在修福德时,明了福德者即非福德,不住福德相,方能成就无量福德。而菩萨在庄严国土时,同样不能住庄严国土相,经曰:“若菩萨心住于法而行布施,如人入暗则无所见,若菩萨心不住法而布施,如人有目,日光明照见种种色。”又曰:“若心有住,即为非住。”
不住相的修行,能使我们消除心灵上的负担,拥有一颗独立的心;使我们减少无谓的妄念,解脱无尽的烦恼;更能使我们增长智慧,通达宇宙人生的真实。
《金刚经》曰:“当知是经不可思议,果报亦不可思议。”可见受持本经功德之殊胜。下面将分别进行说明。
一、增长福德:人生的幸福是基于福德。有福德才能处处顺遂,心想事成。受持《金刚经》能增长我们的福德。经中先后以三千大千世界七宝布施校量,恒河沙等七宝布施校量,恒河沙等身命布施校量,每日三时以恒河沙等身布施校量,又以佛陀曾经得值八百四千万亿那由他诸佛,悉皆供养承事的功德校量,都不及受持《金刚经》四句偈功德之大。因为财富的布施,身体的奉献,都只能给人以短暂的帮助。而受持或为他人讲说本经,却能令正法久住,启发人们的正知正见,引导他人向上增进以至解脱成佛,由此获得彻底的安乐。所以,它的功德远非财施所能及。
二、消除业障:我们这个世界是业的世界,由于过去生中所造善恶业的不同,构成了世界的千差万别。无始以来的贪嗔痴,使我们造下许多不善的业力。所以现实中总有许多缺陷及困扰,诸如天灾人祸,身体病弱,诸事不顺等等。而受持《金刚经》能够消除业障。经曰:“善男子,善女人,受持读诵此经,若为人轻贱,是人先世罪业,应堕恶道;以今世人轻贱故,先世罪业则为消灭,当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如果没有受持《金刚经》之前平安无事,可受持本经之后反而遭到他人的轻视,不必担心,这正是重罪轻报的缘故。
三、开发智慧,通达实相:《金刚经》为般若系经典,首要在于开发智慧。《般若经》曰:“菩萨不住法,住般若波罗蜜。”本经处处教我们无住,而无住就是为了成就般若。经曰:“随说是经乃至四句偈等……何况有人尽能受持读诵,须菩提,当知是人,成就最上第一希有之法。”又曰:“若复有人,得闻是经,信心清净,则生实相,当知是人,成就第一希有功德。”成就第一希有之法,乃是成就智慧,通达实相。
四、消除烦恼:《金刚经》中虽然不曾出现“烦恼”二字,但般若法门处处都在帮助我们解脱烦恼。经曰:“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四相乃烦恼生起的根本,消除四相,自然解脱烦恼。本经旨在成就智慧,而智慧能断除烦恼。住相是烦恼生起的根源,本经要我们不住一切相,烦恼自然不生。
五、成无上道:学佛是为了成佛,因为佛陀为觉者,代表着智慧的圆满成就。《心经》曰:“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本经曰:“一切诸佛及诸佛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法,皆从此经出。”成就般若,方能成就无上佛道。
【注释】
14. 见《指月录》卷九《丹霞天然传》
15. 见《肇论》之《不真空论》
16. 见《维摩诘经·菩萨品》卷四
17. 见《大智度论》卷一
18. 见吉藏《大乘玄论·二谛义》卷一
19. 见《大毗婆沙论》卷十五
20. 见《摄大乘论·所知相分》
21. 见《维摩诘经·入不二法门品》卷八。
22. 见《瑜伽师地论·真实义品》卷三十六
23. 见《瑜伽师地论·真实义品》卷三十六
24. 见《解深密经·成所作事品》卷五
25. 见《大毗婆沙论》卷九
26. 见《大毗婆沙论》卷二十一
27. 见《大毗婆沙论》卷七十六
28. 见唐译《摩诃般若波罗密经》卷七
29. 见唐译《摩诃般若波罗密经》卷四二二
30. 见唐译《摩诃般若波罗密经》卷四二二
31. 见《大智度论》卷三十一
32. 见旧译《迴诤论》(大正三二.一八上)
33. 见《中论》卷一、卷二、卷四
34. 见《中论》卷四
35. 见《大智度论》卷九十一
2007年1月校订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