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击》下篇:人狐情未了
跟随狐狸来到护生园的第二天清晨,一场小雪飘然而至,冬日的长白山愈显祥和宁静。阿弥陀佛圣号绵绵密密,加持着土巢树影间跑动的生灵和山川万类。
狐狸和貉子们用完早餐,撒欢奔向雪地和溪水。
大姐挎着医护箱在园子里巡视一圈,看一切正常,便回到路边的简易房,还没到门口就传来朗朗笑声。
土炕一早就被她烧得烫乎乎的,安排我们在靠窗的位置坐定,便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以下是护生园大姐的自述:
做梦也没想到,我会从养殖户变成一个护生员。但是事情还真得从一个梦说起……
2014年入冬的一天,一个北京的女居士突然梦见几只狐狸、貉子抱着她的大腿,央求她去救它们。
在梦里她就问:“世界那么大,我也不知道你们在哪,怎么救啊?”
“您现在住的这个山庄有一位老总,他老家有人养狐狸,我们就在那,您快打听打听吧。
要赶紧去啊,过了十二月就全得扒皮了。”狐狸回答得很肯定。
女居士多年坚持放生,醒了就特别着急,正好山庄的老总跟自己很熟,就赶紧去问。老总来北京十多年了,不清楚老家的情况,但他也是学佛人,就赶紧给内蒙老家的朋友打电话。
老家的朋友接完电话,随口问办公室的男孩,特别巧,男孩恰好是我儿子的同学,告诉说我们家就养狐狸。
没过几天,一辆小轿车就直奔我家养殖场开来了。我套个老棉袄,系个大围裙正忙着给狐狸消毒,脏不拉几那样子,现在都不愿意想起。
一看有人来了,我赶紧迎出去,可眼前这几个人穿得干干净净的,怎么也不像收狐狸的。领头的姑娘一见面就瞅着我笑,也不吭声,把我笑得莫名其妙的,过了好久她才开口:
“你们家的狐狸和貉子卖吗?”
“你不就是来收的吗?”
“你就说卖不卖吧。”她还是笑。
“卖啊,想买多少你说个数。我养的狐狸、貉子可是一流的,又大又胖毛又亮。”
“还真是,没见过养这么好的。”她转头看了一圈说。
进了屋她还在一个劲地笑,也不说别的。看她笑,我只好跟着傻笑,然后就坐下来唠嗑。唠很久她才说:
“大姐,我们是学佛的,想把你家狐狸、貉子全买了,你看多少钱可以?”
“八百多只呢,连种狐、种貉全卖了,财路就断了,我们靠啥生活啊!五十多岁了,出去打工也干不动了,而且养殖场是跟姐夫合伙的,我也做不了主啊。”
“我们买的话就是整窝端……”
我一听这意思是让我们以后就别再养了,就马上拒绝了。
他们坐下就不走了,也没提那个梦,就一直唠家常。中间他们走出去两次,狐狸、貉子一见他们就特别亲,欢迎熟人似的,又蹦又跳,还一个劲叫唤。
慢慢唠开了,他们就开始做我的工作:“大姐,养狐狸这么多年,你看你身体也不好,家里也不顺……杀生造业,果报多大啊,活生生的一条命被扒皮了,多残忍呐!”他们接着给我讲因果,讲了好多放生护生的故事,说继续杀生对自己和全家人都不好。
以前从来没人跟我讲过这些,她们这么一说,我心里真有些不是滋味,其实每年打狐狸、貉子的时候我都很心疼。人心都是肉长的,它们都是我一天天喂大的,跟养孩子一样,我和它们朝夕相处,当然有感情,如果不是为了生计,谁也不想眼睁睁看着它们被扒皮。
造业这事以前倒没仔细想过,那天可能就是缘分到了,他们越说我心里就越不平静。
他们几个在我们县城住下了,一住就是三天,天天来家里做我的工作,特别诚恳。唠熟了以后,领头的姑娘才把她前不久梦见狐狸求救的事告诉我。
第三天唠到观音菩萨的生日,恰巧我的生日也是这一天,他们都说我有佛缘,我心里一暖,感觉像被通上了电,突然亮堂起来,当场就说:“以前我是不懂因果,这次遇到你们这些好心人,给我讲明白了,我也听明白了,不是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吗,往后我绝对不养了!”
做完决定我开始犯愁了,毕竟养殖场是和姐夫合伙开的,我下岗那年赶上家里盖房子花光了积蓄,就由姐夫出钱我出力合办了这个养殖场。姐夫不懂技术,这些年全靠我一人打理,没我他根本干不下去。
我硬着头皮去找他,他一听当场就急眼了,说什么也不同意,我就跟他说:“咱们这么多年杀了那么多的生命,都有因果啊!以前我是不懂,从今往后我不杀生了。”
“有什么因果啊!咱们这是自力更生养活自己。你净听他们胡说八道,还来跟我讲因果,你就是中邪了!”他一听更急了。
我也沉不住气了:“你知道我的为人,我既然答应了就肯定会做到,我是坚决不养了,要养你自己养吧!”
我话还没说完,姐夫随手抡起喂狐狸的大桶,朝着玻璃窗户就砸过去,“啪”的一声,大桶和玻璃碎了一地。
我这人犟,立马针锋相对:“我已经决定了,你打死我也没用。”
我俩就这样闹掰了。
这么多年我俩从没闹过意见,更没见他发过那么大火,那架势连杀我的心都有了。后来一起干活的时候,我俩面对面也说不出话来。我心里也很不好受,毕竟那么大变动,还关系到两家人,说不养就不养,以后生活怎么办呢?我连着两天一口饭也吃不下……
做决定的时候我确实没考虑太多,就想赶紧断掉这个因果,不能再杀生了。以前倒也没觉得养狐狸有什么不好,更不知道还会有因果,就是觉得自己实在太累了。
我以前是个售货员,后来下岗了,看别人养狐狸能挣钱就开始学着干。第一年养了九只貉子,因为没经验,下崽的时候一只没下出来。我这人要强,第二年买了一本书照着养,还经常往养殖户家跑,他们不肯说,我就边看边琢磨,就这么一点点地养成功了。
养狐狸是个细心活儿,饮食必须特别精细,皮毛才能长得好。我家养狐狸很讲究,锅碗瓢盆都像自家厨房一样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收狐狸的每次上家来,进门就夸我家狐狸、貉子有“福气”。
狐狸、貉子体味特别大,又比较吵,只能在村外养。它们只要一下崽,我就忙得团团转,喂完晚上这顿,自己再吃个饭,就差不多十点钟了,然后打着手电去窝里挨个瞅,看这只狐狸下完崽有没有得病,那只小崽能不能吃上奶,一圈下来,基本就没多少睡觉的时间了。天蒙蒙亮又得起来,再去挨个瞅一遍……十几年里天天起早贪黑,没挣着什么钱,腰累弯了不说,还落下一身病,“三高”全齐。
这几年儿子也总劝我,说五十多岁了还那么辛苦,天天守着养殖场连家都回不了,吃不好睡不好,连件像样衣服都没机会穿。
说起我儿子,大学毕业在外地工作,见过的人都夸他一表人才,可就是莫名其妙地一直不顺,没办法我只好把他叫回来。小县城不好找工作,总算有个制药集团来我们旗办厂,老总一下相中了他,干了几年熬到副总经理。总部的董事长来视察,也是一眼相中,准备过一阵就把他带到总部去,没想到厂子不久就出了问题,差点卷进官司给拘留了,总算躲过牢狱之灾,可没多久工厂突然倒闭了。
儿子失业在家,正痛苦着,就赶上居士们来放生狐狸了。
再说我姐夫,这些年为养殖场忙前忙后,背也开始驼了。所以那天他们跟我讲因果,我就想人生苦短,犯不着去造这么大的业,挣啥钱不是钱,还非得靠杀生啊?!
说来也巧,做完这个决定,我们一家三口的生活马上改变了。就在居士们四处寻找地方接收狐狸和貉子的时候,无意间听说护生园正好缺一个有养殖经验的人,就试探着问我愿不愿意到这里来发心。我一听,这是我长项,又是做善事,当场就答应了。
我过来不久,正好有人辞工回家了,喂狐狸的活儿忙不过来,就把老伴也叫来了。不久,北京的居士们给儿子也介绍了一份工作,到河北推广传统文化,儿子很喜欢,干得也很出色。
只是姐夫没了养殖场,就只能在家闲着,我心里特别不忍。
当时姐夫一家希望这事自然黄掉,就把价格抬得比较高,要七十万,居士们自己凑了一笔钱,找他谈了几轮,终于答应降二十万。我按市场价算了一下,确实值这么多,可筹到的钱还是不够。
一看僵持不下,我就跟居士们商量:“我确实不想杀生了,钱是身外之物,有多就多花,有少就少花,干脆,你们明着给五十万,我自己舍十万退给你们。杀了这么多年生,这十万块钱就算放生款,给自己培福报了。”
那会儿只是听说了因果、福报这几个词儿,多的我还说不来。
居士们也知道姐夫的难处,诚心实意想帮他,让他不再造杀业,就劝他跟我一起到护生园来发心。姐夫的态度很坚决:“你们把钱给到位就行,我没必要去给你们护生,还大老远跑吉林的深山老林里去!”
付钱的时候问题又来了。按合伙时候的约定,挣的钱两人平分,就是我和姐夫各拿二十五万。姐夫刚同意平分,就有亲戚不干了,全家人跑来找我理论:“凭啥平分?你一分钱没投,钱都是我们家出的。”姐夫就劝他们:“虽然当初她没出钱,可技术上全是她在支撑着,养殖场没她就没今天。”
经过前面的折腾,这时候我已经很平静:“我也不跟你们争了,这样,出力的少拿,花钱的多拿,干脆,我拿二十万,你家三十万。”
实际我拿到的只有十万,这事儿到现在也没敢让他们知道,不然该说我穷大方,笑我傻了。
居士们打钱的时候,姐夫和他儿子在后面跟着,生怕五十万没给够。又担心有假钞,本来准备就在工商银行,他俩不同意,非上信用社现办了张卡,还把在信用社当主任的老同学也叫来盯着。看他们那么担心,我出了个主意,把钱存进去再取出来,就保证是真钱了。
填汇款单的时候把我难住了,全打到一张卡上的话,再取十万就要露馅儿。我就跟姐夫商量只让我和他俩人去,转身又悄悄跟居士们商量,分两部分汇,三十万打到姐夫卡上,二十万先打到我卡上,请他们留在原地等我回来。我能感觉到当时他们心里有些打鼓,但姐夫他俩在旁边盯着,似乎也别无选择了。
看姐夫拿到钱回家了,我也赶紧往回走。事后居士们跟我说:“大姐你真仗义,换做我们自己也有可能做不到。现在这种事儿太多了,嘴上答应,一转身就不承认了,一点辙儿没有。”
说来奇怪,领头的姑娘填汇款单的时候,怎么填怎么错,连填七八张后,她自己也觉得蹊跷,愣了会儿神跟我说:“大姐,我觉得这钱我们不能要了,还是留给你吧。”
我没同意,她只好接着填,没想到又是怎么填怎么错,无论如何也过不去,填到第十几张的时候,她两手一摊,大声说:“大姐,这钱我们真的不能要了,我放弃了。你下这么大决心,这钱应该补偿你,十万块呢!”
我态度也很坚决,说:“这是我的放生款,是花在众生身上的,这么多年我造业杀了这么多众生,现在明白了因果,必须得培福报弥补了,你们必须收下,不然我心不安。”
就这样僵持了好一阵,她眼圈一红,一个劲地说:“阿弥陀佛,大姐啊,阿弥陀佛……”一起来的居士们这时也都无语了,静静地站在一旁。过了一阵,她定了定神说:“既然大姐这么坚持,就依你吧,但是这单子我是真填不了了。”
最后请旁边的人来填,才把钱支出来。
随喜放生这事,除了我们一家三口,亲戚四邻到现在都没人知道。其他养殖户听说我要把养殖场清了,也都不相信,还好老公和儿子都支持我。可毕竟是干了十几年的营生,说撒手就撒手,我心里还是空落落的,连着几天没睡着觉。
终于可以装车了。就在用工具从笼子里一只只提狐狸的时候,姐夫突然停了下来,原来有只小狐狸正静静地缩在笼子一角,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好像舍不得离开的样子,眼泪正在眼眶里打转……
养了那么多年狐狸,这情形还是头回遇到,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扯了一把,眼泪一下就出来了。我凑到笼子上跟小狐狸说话,几个居士也围过来念咒,劝了一阵,它才顺从地由姐夫提出了笼子。
姐夫再没吱声,手里的活儿也慢下来。等狐狸、貉子都上了车,他一个人在场子里踱了一圈,扭头望着空空的笼子,一声不吭。这时候我才注意到他的背已经驼得那么明显,心里很不是滋味。但转念一想,终于可以不用再靠杀生过日子了,又开始替他高兴。
卡车就要开动了,居士们都在忙着用矿泉水瓶滋水喂狐狸,姐夫悄悄凑过来,对着铁丝网里的狐狸,小声唱起了《送战友》,越唱声音越小,唱着唱着完全听不见了。我挨近一看,他眼圈红红的。
我印象里姐夫就不是个会唱歌的人。
车上有几只养了好几年的大狐狸,特别通人性,我管它们叫大宝宝,以前有空的时候,我经常隔着笼子跟它们说会儿话,它们也喜欢跟我玩儿。卡车启动了,我突然有点不放心,也顾不上人多,就朝着它们喊:“大宝宝小宝宝,你们好好的,我去那边还继续养你们!”车子开走了,我一回头,居士们都站在后面,一个个眼泪汪汪的。
我换了件买来没穿过的棉袄,带了点行李就来了这里。刚到就看见了这样一幕,护生园里有只白狐得了脑炎,奄奄一息地在地上挣扎,几个居士看见了,“扑通”跪在地上就开始助念,天寒地冻的,几个人一跪就是两个多小时。他们念着念着,狐狸逐渐安静下来,临死前还流下两行眼泪。
安顿下来才发现长白山那么美,生活在大自然里,做的又是擅长的事,虽然特别忙碌,生活条件也比较简陋,但每天从早上一睁眼我就心情特别好。天天吃素,身体也越来越好,养狐狸那些年落下的“三高”也全没事了。
最开心的是到了这里还能跟以前养的狐狸、貉子们在一起,每次一进园子,它们只要闻着我的味儿,就会从四面八方跑过来,跟在我身后一直走。
在这里,我和它们真正做成了朋友。
全篇完
本文节选自菩提洲杂志第三期“特别报道”专题《目击:从皮毛市场到护生园》,欲浏览,请点击底部“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