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踪美国佛教
——琳达•赫伍曼与先驱学者查尔斯•普利比什访谈录
Pursuing an American Buddhism
Linda Heuman interviews
pioneering
scholar Charles Prebish
作者介绍:
琳达•赫伍曼,美国罗德岛州普罗维登斯市自由记者
查尔斯•普利比什可能是北美参访过最多本土佛教中心的人。对熟悉他工作的人来说,这不足为奇,因为普利比什是率先将美国佛教作为佛教子学科研究的先驱学者。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和七十年代初,当普利比什开始他的职业生涯时,佛教在很大程度上被看成古代东方文化的产物。年轻时代的普利比什专业是早期印度佛教:包括寺院体系的发展及戒律相关文献,这些均属于传统佛教学术研究的范畴。但进入七十年代以后,普利比什成为首批观察到佛教迅速传入美国并发展出自身文化特色的学者之一,这种现象本身十分值得关注和研究。
1974年,他率先开设了美国佛教课程,并于1979年出版了第一本相关主题的学术著作。随着佛教在西方大为流行,在接下来的几十年中,普利比什一直追踪和记录其迅速发展的过程,并对重要阶段进行编录。如今,作为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和犹他州立大学宗教研究专业的名誉教授,普利比什在他最新回忆录——《一个美国佛教徒的生活》一书中叙述了自己四十年来在美国修行和研究佛教的经历。
——琳达•赫伍曼
问:美国佛教真的存在吗?
答:许多人并不喜欢使用“美国佛教”这个说法。上周末,佛教学者简•威利斯就说:“我并不认为有‘美国佛教’”。我从1975年就开始使用这种说法,不过也许她是对的,“美国佛教”可能还没诞生。首先,所有佛教传统都要传到美国——包括其习俗、传承、仪式等等。然后它们需要一定的时间美国化,与美国文化融合,以便佛教徒之间进行交流。此外还需要耐心。“美国佛教”最终会出现,但并不意味着只有一种形态。宗派之类的差异仍然会存在,但我认为它们彼此会更为相融。
美国人往往没有耐心。我们以为,如果佛教在美国已经有一百五十年历史,肯定已经完全美国化了。但是这种想法忽略了一个事实:在亚洲,每当佛教传入一个新文化区,都要花数百年才能完全融入当地文化。佛教从印度传播到中国后,它至少花了五百年才完全本土化。虽然我们希望这个过程快些完成,但它需要时间。
问:美国的佛教有什么特别之处呢?
答:它体现了“人人享有自由和正义”的民主原则。这些都是僧团公认的原则——它最好地诠释了平等的含义。在美国社会,对菩萨道的理解涉及到许多社会责任——诸如临终关怀、环境保护、监狱事工等。
美国佛教反映出我们文化中的一些价值观,但也有消极的一面。美国人非常关心个人成就;在美国佛教中,人们往往过分重视禅修冥想而忽视其他方面,甚至不愿加入佛教团体。因此,美国佛教可能包括了一些自认为是佛教徒但却与僧团或佛教组织并无实际关联的人。我认为这很成问题。
以我为例,我在一个上座部佛教中心皈依,并经常与藏族上师秋阳创巴仁波切交谈,同时,我还有私人佛教老师理查德•罗宾森指导我的佛教学习。但是在宾州,我从来没有加入过佛教团体,因此,在这儿的三十六年中,我的禅修和训练都是单独进行的;我是一个人的僧团。于我而言,这种处境一直很艰难,因为你缺乏真正有助于解读传统的集体体验。你没有地方可以去,也没有机会与其他佛教徒分享经验。如果你加入藏传佛教团体,或者周末在禅山寺闲逛、参加活动、禅堂打坐,或仅仅与他人一起就餐,都有助于佛教修行。这种收获是独处无法给予的,只能在集体行为中获得。
佛教研究专家迈克尔•卡雷泽斯的一些论述一直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中。他说:“没有僧团就没有佛教,没有戒律就没有僧团。”所以,可以说美国佛教尚不存在,因为我们的僧团的确还没有完全发展起来,即使与我刚开始研究佛教的1975年相比,如今的情况已经有了极大的改善。
僧团的充分发展并不像听起来那么容易,因为“僧团”这个词比人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最早,佛陀使用“僧团”这个词来表示僧人。但后来这个词演变成了四众弟子的意思,它包括: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因此,你也可以说美国有“僧团”,只是还未得到充分发展。
问:“僧团得到充分发展”的标准是什么呢?
答:我们需要更为完善和系统的佛教学习。佛教传统始终强调闻思修并行,它们彼此渗透。也正因为如此,你学得越多,就越能理解艰深微妙的佛教教义,你的修行也才会越发熟练和深入。然后,随着修行的深入,你能更敏锐地洞察佛教教义。因此,闻思和修行是相互促进的。我认为,这里的许多佛教团体还没有做到这一点。而且,我们还需要更为完整的佛教修行,而不是仅仅强调禅修冥想。
问:您为何认为美国人过分倚重禅修冥想?
答:当人们谈及佛法修行时,有时并没意识到佛法是一个全面的宗教体系。它并不仅仅意味着在禅垫上打坐数息。佛教需要在生活中践行。
1965年皈依时,我对佛教了解并不多,但很想学习禅修冥想。我的老师说:“如果你希望我做你的禅修老师,你必须每天打坐四个小时,并且每周日全天打坐。”我从1965年开始按老师的教导禅修,直到1974年遇到创巴仁波切。我一直行持着自认为在美国能找到的最好的修行方法。但就在我第一次见到仁波切不到30秒,他就说:“对你的修行我有些话要说。”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他如何知道我的修行方法,因为他根本没有了解的渠道。但是他说:“我知道你每天都打坐四个小时。而且打坐时基本上都会让头脑从世界抽离,进入一种清静的状态,同时思考你自以为是佛教相关的问题。我希望你停止这样做。”他的话给了我一记重击。
在他看来,这是一种自我封闭。我以为我觉知着自己的呼吸、身体和感受。那也许是真的,但我把自己置身于一个完全真空的环境,根本没有将自身佛教徒的部分融入世界。他告诉我应当学以致用,秉持佛教价值观,离开禅垫入世修行。同时他非常明确地对我说:“你有时会失去信心。这时,你应当回到禅垫,与世界保持适当的距离,重拾佛法信心。”对我而言,这是一个转折点。
我想,自己要是早点理解并按史蒂芬•班彻勒的“持戒即修行”实修就好了,因为对于在家修行人而言,基本的戒律——不杀生、不妄语、不偷盗、不饮酒、不邪淫,并非禅垫上的30分钟或一个小时能完成,而是美国现代社会的佛教徒应当在日常生活中时刻遵守的。当你将这些修行体会融入生活时,就能获得一种平衡全面的佛教体验,这种体验能够让你的生活在宗教方面更加成熟和专注。有时也要参加一些佛教团体的仪式。我认为许多人低估了宗教仪式的价值。他们不想与宗教仪式有任何关系。其实,如果你能正确执行仪式,就会获得禅修的专注。它以一种直抵人心的方式保留了佛教传统。
问:您能描述一下过去四十年美国佛教的发展吗?对新趋势您有什么预期?
答:我刚开始研究佛教时,讨论的是美国佛教以及它是否存在。后来看到明显的西方式佛教产生,如今这些已经基本过时。当我开始研究美国佛教时,已经有了电话,现在是互联网。在网络时代,北美和世界各地的佛教团体高度互联,以致于我开始用“全球佛教对话”来谈论全世界的佛教,而不仅仅是亚洲、欧洲或美国的佛教。西方佛教正在加速成为全球佛教的一部分。
在七十年代,甚至在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初,佛教团体彼此之间都有很明显的界限。而如今,许多佛教团体都已经由点及面地将不同佛教传统进行融合,并发展出能为自己所用的部分。例如,一个佛教团体可能同时秉承禅宗和上座部的教义并修行,一些学者称之为“融合”。
问:这种“融合”状态是如何发展的呢?
答:二十世纪末,各种佛教传统的不同派别和不同民族的佛教文化都在美国存在。以前它们总是相互冲突,在冲突过程中,它们开始彼此尊重,因着共同的佛陀教义。一些明显具有联合性质的佛教团体一直致力于佛教的“融合”——比如南加州佛教僧伽委员会(Buddhist Sangha Council of Southern California)或美国佛教协会(American Buddhist Congress)。尽管未能完全成功,至少他们带头促进了佛教传统间的对话。
问:随着美国佛教的发展,您是否认为维护宗派完整性的传统与这种融合运动之间存在冲突?
答:我们每个人都应该记住事物的三个基本特征之一——无常。一切都无时无刻不在变化中。如果你去看早期印度佛教的发展历史,就会发现早期的佛教传统,有时也统称为集或部佛教(Nikaya Buddhism),就有多达18个分支。因此,关于佛教是什么也有许多不同的观点。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当佛教从一个社会传播到另一个社会时,不同的老师具有不同的文化背景:人们的穿着、行为、饮食习惯、思维方式也都不同。因此,一些宗派分支在佛教教义方面的所谓分歧(虽然有时的确会有分歧),远远小于生活方式和价值观的分歧。这也恰是佛教分裂的原因。当然,这十八个宗派分支当中,只有一个存在至今——小乘佛教。对大乘佛教而言,情况可能也是如此。在大乘佛教发展过程中,也分离出一些宗派分支。显然,能够流传至今的宗派适应力很强。当它们来到美国后,认为它们会再次改变的想法合情合理。可能在下个世纪,我们就能看到带明显北美特色的佛教分支。
问:当您把这些具有不同历史和背景的佛教宗派统统倒进美国大熔炉中时,会不会有混成一团的风险?是否保留差别才意味着能保持一定的完整性?
答:就个人而言,我希望看到那些传统都能保留各自的完整性,不过我们需要考虑究竟什么才是佛教的核心——佛教的核心是消除人类痛苦。而且我认为,如果这些传统的融合能够引导人们觉醒、活得更圆满、远离痛苦和脱离轮回(如果他们是小乘佛教徒),或者(如果他们是大乘佛教徒)引导人们行持菩萨道直至一切众生得解脱,那么融合就是有价值的。在不同的争论当中,容易被忽视的就是这样的核心——即佛教旨在令所有人远离痛苦并获得解脱。
问:对于修行而言,佛教学术研究的重要性是什么呢?
答:早期佛教通常把僧人分作两类。一类称作“修行僧”,这些僧人基本上只进行禅修;他们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森林中。另一类被称为“研究僧”。
研究僧的意思就是“以法本为职业”。这些僧人精通法义,他们通常更喜欢生活在村庄或有人居住的地方。你可以把他们看作是佛学专家而不是专修者。在很多方面,是他们向村民们传播佛法。而当佛教徒被问及两者中哪一个更重要时,令人吃惊的是,他们都认为研究僧更重要,因为如果佛法的传统隐没,禅修和僧人都将不复存在。
因此,回到西方世界来看,美国从来就没有过真正的寺院文化,甚至对其他宗教而言亦是如此。美国人从不愿意与这个世界隔离,而且当代美国的僧侣和尼众也非常少。所以,谁来为修行人和未来的修行人担当研究僧的职责呢?我在九十年代初论证过,学者型修行人担当了这一职责,因为他们致力于传播佛教传统。他们对传统有修持,同时在取得佛教博士学位的过程中也获得了知识性的理解。
问:您在1978年提出“两种佛教”——一种是“美国皈依佛教团体”中的佛教,另一种是亚洲移民团体中的佛教。您现在还这样认为吗?
答:当我最早提出“两种佛教”时,它非常合时宜,但现在未必。一位叫杰夫•威尔逊的年轻学者最近指出,我们还没有真正的研究过美国佛教团体的地域性差异。北卡罗来纳州乡村的禅宗修行人与旧金山的禅宗修行人可能非常不同。这种差异绝对存在,但没人真正去调查过。大约一年前,在他首次撰写论文提出“区域特色”这个观点时,我告诉他完全正确,不过十年以后又会怎样呢?随着Facebook、YouTube和Skype的普及,也许纽约市的人将比现在更加精通乡村佛教,而爱荷华州的人对大城市人的理解也将与现在有着显著不同。“区域特色”也许会变得过时。这同样适用于“两个佛教”理论,因为这样的事实已经发生。
问:那么,您认为美国皈依佛教徒应当向亚裔佛教徒学习?
答:是的。美国皈依团体总是挑选禅修内容,或者挑选他们自认为能尽快令他们获得开悟的内容,与之相反,亚洲移民团体则更加懂得修行其实是生活的一部分。后者把修行贯彻到家庭教育中,将出世的理论应用到入世的生活中。这并不代表我们不需要禅修;它意味着我们需要去了解具体情境,以便使我们的修行符合我们选择并遵循的传统。同时,这也并不是说所有转型佛教徒都应该马上加入传统的亚洲宗派。它传达的是,你应当好好决定什么对你最适合,然后全面完整地去行持。
文章来源:
http://tricycle.org/magazine/pursuing-american-buddhism/
原文发布日期:2012年春季
智悲翻译中心 译竟于2016.05.20
翻译:杨力伟
一校:巴玛拉摩
二校:央金措
终审: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