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 誓
今当依教略宣说,趋入佛子律仪法。
礼敬之后,寂天立誓著述此文。这又是我觉得非常印度的事情,当然现在藏族人也这样做。严格来说,寂天是立誓要依据佛经来宣说、阐明这些内容,这又再次展现了他的谦逊。不像许多当代作者实际上是在剽窃一切,他们非但不礼敬任何人,还在序言中宣称自己是在日落时分于加州海滩某处漫步之时发现了这了不起的真理。而当你读他们的书时会发现,其中充斥着对其他著作--比如寂天的《入行论》--的各种剽窃。
当然,在这注重营销的物质主义时代,包装非常管用。有一件事可能我们没有做好,就是我们没有好好包装寂天的《入行论》,而现代作者却会做精美的包装,并且附上响亮的名称,像是当下的力量、未来的力量、过去的力量之类的各种标题。
和当代作者不同,寂天却说“我完全依据佛的教导来讲述这些教法”,他把这些教法归功于佛陀。这位伟人的字字句句都具有直接或间接的丰富意涵,有时几乎像是在影射什么,但我相信其中蕴藏着丰富的教法。
顺带一提,据说他之所以宣说这些教言,完全是被要求这么做的。或许现在是说明这件事的好时机,因为其中有些耐人寻味之处。在过去的印度,虽然人们欣赏学者,然而真正尊敬的对象是圣人(成就者)与学者兼具的人,即所谓“学修兼备”者(mkhasgrubgnyisldan)。寂天和月称(Candrakīrti)一样,不仅是学者,同时也是得道的圣者,知道这一点很重要。
你可能读过月称的著作。月称也来自那烂陀大学,他才智出众,学识丰富,极具分析能力,而且毫不留情地批判各种教条和理论。但是各位知道他做过什么吗?当时他被任命为整座那烂陀大学的厨房总管,必须照料五百头水牛,他却让水牛到田野里游荡,等到茶休的时候,他竟然从画中的牛身上挤牛奶!
我这么一讲,相信在座许多理性多疑的学院派人士会想:“现在他要开始讲那些老套、超自然的事情了。”但这正是你必须审慎对待自己有限思想框架之处。如果能做到,你必须脱离自己的惯常框架。月称正是因为此事而备受热爱尊崇,而不是因为他撰有伟大的著作或者他甚至否定了佛的存在--在那烂陀大学,那些都是司空见惯之事。
现在有许多人--主要是西方知识分子--对自己非常质疑古代智慧一事引以为傲。我要告诉各位,和月称相比,他们的怀疑只不过是幼儿园等级的怀疑,月称才是真正的怀疑主义者。但是他却示现了另一个面向:从画里的牛身上挤乳。这又是怎么一回事?这是魔术吗?不是。当然从寻常观点来看,这是一种魔法,这是一种幻术。但是,正是当你不仅在智识上理解实相,并且能够亲证实相时,才能发生这样的事,因为你已经跳出了“不能画牛挤奶”的局限框架。然而,你我都还没有到达能够真正欣赏这类事情的层次。
如同月称,我们这里的主角寂天以懒散闻名,他甚至有个绰号叫作“布苏库”,意指“只会睡懒觉的懒人”。他是那种混日子的人,总是打瞌睡,上课不见人影。人们为了取笑他,迫使他在某个例行研讨会上向国王、王后及许多高官显贵做开示。为了好好嘲弄他一番,他们甚至设立了一个没有台阶可登上的巨大法座。据信,寂天就突然坐在这法座上,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办到的。而且,令那烂陀学生以及所有其他权贵、同侪和在场者大感惊异的是,他讲述了这部令人惊叹的教法。
尽管我觉得西藏的教育方式非常古老落后,但我很感谢我的老师们,他们很像是塔利班型的佛教徒,非常非常严格,非常非常传统。我之所以能把这部根本文默记于心,当然是出于他们的逼迫--这不容易,我们不只必须完全靠记忆来研读根本文,有时还要倒背以测验是否真的记熟了,甚至有时还被诘问是第几页!现在我对此很感恩,因为我确实记得根本文。
在第九品时,寂天选了一个非常恰当的时点宣说此偈:“若实无实法,悉不住心前。”基本上他说的是:真正的实相,也就是空性,不可言说,不可设想,不可思维,甚至无法臆测或想象。差不多就是在那个时候,他从法座上消失,但是他的声音还在,继续讲完了全品。就像月称的画牛挤乳,你尽可以把这归为非常宗教性的怪力乱神,但是无论如何,据说这就是当时发生的事,因
此我们不仅将寂天归类为那烂陀的学者,也把他视作备受尊崇的八十大成就者之一。
这是佛教相当美妙之处,特别是大乘佛教,而且在金刚乘尤其如此。我们心中往往有个模范,即行为楷模。通常这个模范是平静详和、相好庄严、步履优雅、面含微笑的,他可能带着光环、富有学识、行止端正等等。但是在佛教中,并非总是如此。佛教中既有舍利弗等、在道德上无可挑剔的完美圣者,也有像文殊师利那样的家伙--外貌俊美,穿着丝衣,戴着耳环、脚环,大概每只手指上都有戒指,以在家人而非出家人的形象示现。依据密乘,文殊菩萨还有明妃妙音天女等等。我们尊敬阿难、迦叶尊者等人物,但也同样尊敬帝洛巴等大士--如果帝洛巴今天走进这个房间,我们可能不会让他进来,因为他的气味难闻,而且看起来怪怪的,但我们却尊敬他。为什么会有这些事情存在?因为我们有个规则:不夸大究竟层面,也不低估相对层面。这就是为何那洛巴、帝洛巴等不符规范的人也受到尊奉,而且礼敬程度等同阿难这样详和庄严、非常慈悲、举止合宜、道德无瑕的人。这是佛法的丰富之处。

|发 心
寂天是如此的谦逊!他说:“在此我没什么新东西可说,我不擅长诗词、散文、押韵等等,因此我没有‘这部著作将会利益其他有情’的想法。我不愿自己变得傲慢,我也不想如此承诺。我撰著此文主要是为了自我发展、成长和自我充实,是为了我自己能具有善念而著述。我必须习惯这些善念。藉由书写、撰著、阐释这些话语,我的虔心可以生起,并强化这些正念或善念。是出于这个原因我才写下这篇著述。话虽如此,若有人具有类似的心情、态度和求知心,或许阅读这篇文章会对他们有所帮助。”这些话语流露出作者的谦逊,同时也表明作者撰著此文时具有帮助其他众生的发心。这又是一种典型的佛教徒行事方式,在大乘佛教中尤其如此。在我研读佛教哲学时,不同的教文全都有这类的开场:总是有礼敬,总是有立誓,总是有关于发菩提心的几句话。通常我们的老师会花很长的时间解释发菩提心,即使我们已经听过数千遍了。特别是我的上师顶果钦哲仁波切,如果是一小时的教学,他会花上半小时就只谈这一点,然后才是正式的教学。对于这次教学我们也应该如此:我作为老师应该发愿是为了利益包括各位在内的众生而传法,愿这次教学能够以某种方式与各位相应和结缘。听闻者也应该好好发愿。当然有人最主要的动机可能只是想要完成博士论文,也可能有人只是好奇,虽然这样的听众我也非常欢迎,但各位听闻教法的主要愿望应该是为了借此以某种方式利益有情。
我以前总认为这实在是老生常谈,听了又听,在每一本佛学书籍中都会读到它。但是最近去古巴时,我突然有所领悟,冒出这个想法:像柏拉图、马克思等伟人,著作等身,教学不辍--当然我不足以评判他们--但或许他们并不见得有利益众生的愿心,因此马克思的作品虽然真的立意良好,却造成了这么多的流血冲突、这么多的问题!而柏拉图的民主,时至今日依然有多少人在以民主之名彼此杀戮?一定是因为寂天那令人赞叹的发愿,迄今为止,寂天的教言从未造成任何流血冲突。
我认为发愿极端重要--不是只帮助人类或是几只乌鸦、青蛙这样狭隘有限的发愿,而是为了平等利益所有众生而作出的宏伟发愿。这只是我的一点想法。

下来是正文。一开始寂天就告诫我们:我们拥有这个珍贵的人身。
珍贵人身意味着什么?珍贵人身的基本意义就是:相较于许多其他众生,人类拥有更强大的能力分辨善恶。我们已经拥有了这个珍贵人身,但这并不容易获得,而且它十分脆弱,不是得到之后就不可毁坏。这种人类能力、人类的存在状态可以剎那间消失。医药之类用来巩固人身、令其健壮的一切事物,同样可以造成人身的毁灭。此外,基本上我们可以想到的一切事物,都可以成为人身的致死原因。在此我需要澄清一下“为什么人身这么重要”,让我们再回到第九品。人身之所以重要,是因为智慧--唯独在人道才有更多机会了解智慧,才有能力实际观修并证得智慧。论中对此有很长的解说,我就不细讲了。尽管天人和阿修罗可能力量更强大、更富有,但是对于寻求实相者而言,金银财宝一文不值,权势也一文不值。这里说的不是人类至上主义。一切众生平等,蚂蚁和人之间并无分别,这里的区别只是基于了知实相的能力不同。即使天人也不具有人类这样强大的能力,因为他们有太多的散乱、享受、娱乐,有太多的物质能力。而我们人类似乎是紧挨着受苦而活着,即使我们可能拥有财富、健康、能力,却随时可能经历痛苦--可能即将到来,或者就在此时此处、就在你面前。因此,我们确实有绝佳的机会了解实相。这就是为何寂天说,人类确实具有了知实相的机会,这个机会非常稀有,不要浪费了。下一偈非常非常重要,许多其他大乘论典一再引用此偈。我现在要使用一个佛教术语,这是大家迟早都要熟悉的:菩提心。之前解释过,“菩提心”这个特殊的心也被称为觉心、殊胜心、证悟心等等,它的成分不只是慈悲善良,也包含对实相的了知。了知实相即是让心成为菩提心的方式。拥有这种菩提心的人被称作“菩萨”。我们能加入这个团体吗?我们可以成为这种勇士吗?如何才能成为勇士?如何成为勇敢的菩萨?这是问题所在。设想我们在一个募兵中心里,你想被招募,我们需要列出你的条件,例如写下你有哪种脚、是不是扁平足等等。显然,如果有扁平足就无法加入军队。我猜如果没有手指也无法加入。所以我们必须通过某些标准:你健康吗?你失明吗?你失聪吗?要满足各种条件才可以加入这个军队。需要满足什么条件才能成为菩萨?寂天的答案是:“犹于乌云暗夜中,剎那闪电极明亮,如是因佛威德力,世人暂萌修褔意。”他不在乎你是否扁平足,也不在乎你是否聋哑或有任何其他问题,你需要的只是具有一次慈心的觉受--甚至不是时时刻刻都需要,只要在你生命中的某时某处有过这种觉受就够了。对此的论述颇长,这是一个非常大的议题。从理智的角度来探讨,你可能会提出这样的问题:“难道没有像希特勒那种一生中从未有过丝毫慈心的人吗?”这只是个假设性的说法,但的确有人会说:“有些家伙实在非常恶劣,完全不可能有慈心。”然而依据大乘佛教徒的说法,绝不可能有这样的人。这是典型的大乘佛教想法,或者应该说是印度人典型的扭曲心灵。印度人的心灵非常扭曲迂回!他们是这么想的:假定我是菩萨招募中心而你想要成为菩萨,我的问题会是“你知道怎么伤害他人吗?”“知道。”至少你知道怎么揍人一拳,你知道这会令他人痛苦--我需要知道的就只是这个。你要想加入这支军队,我就只需要听到这个。为什么?这就是扭曲迂回之处:因为任何人只要知道如何伤害他人,就意味着知道他不喜欢这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仅此一点即可被运用为生起悲心和慈心的基础,这是你唯一需要的。基本上没有人有借口不能加入,即使这听起来像是强迫性征兵。通常你可以去医生那里拿一个假证明,说自己的肺有问题之类的,但在这里,没有人有借口,每一位众生都具有构成菩萨的基本成分。在这一偈中,寂天更明确地说:人人都有昙花一现、生起慈心的时刻,即使是最邪恶的人亦然。他举了一个非常令人赞叹的优美例子:一片漆黑中的闪电。闪电出现时,黑暗中瞬间有了光明。同样地,虽然我们确实有这么多仇恨、嫉妒、嗔恚、骄慢、羡慕等各种情绪,但有时我们确实也会有无条件的慈悲感受--正是那种感受。这个偈颂还有一个涵义:他将此归功于佛的加持。突然间,他几乎像是有神论者在讲话,就好像这种善良也是来自佛的加持。在座有些人可能会想:“这是什么意思?我们现在要相信佛就是神吗?”关于这个问题,我想两年之后,当我们讲到第八品的时候,如果我还记得要解答这个谜题,届时会向各位解释为何如此。
问:关于二谛,既然夸大和低估都是基于感知,那怎么可能在胜义层面有所夸大呢?因为那也是基于感知。非常好,这是个很重要的议题。现在我要引用一位宁玛派大师、同时也是一位藏族学者的话:如果你遗失了你的牛,显然你就看不到那头牛。这时如果你需要寻找这头牛,你必须看着什么东西来寻找。假设你唯一的线索是脚印,虽然脚印并不是牛,但是依循牛蹄的印迹相当可行,这算是可以仰赖的方法。同样的,感知是我们看见智慧的唯一方法,因为我们别无他法。其实在第九品中有提到唯识和中观这两个大乘学派之间的一个争论。我不知道唯识派是否有意地如此相信,不过按其主张的结论而言,他们相信有真实的能知者,而中观派--即寂天所属的宗派--不同意这个观点。简单地说,智慧并非能知者。问:您讲到两种实相:世俗谛与胜义谛,梵文是saṃvṛtisatya和paramārthasatya。为什么世俗被称为“谛(实相)”,虽然世俗并非实相?
这是一个典型的问题。答案很长,目前可以先这么理解:因为这会给你带来一些暂时的利益,因此才这么说。好比你做噩梦,梦见一条蛇,蛇有所功用--即使蛇并不存在,却起到了惊吓你的作用。问:关于礼敬诸佛菩萨,既然悲心是所有证悟者、诸佛菩萨的心要,难道我们不能只礼敬悲心吗?
这正是月称在其《入中论》中所说的,其实两者是一样的。问:您谈到生为人身的珍贵。我们由于身为人类而处于痛苦中,因此才能了解苦谛。但人类不只是受苦的对象,也会对其他人和其他有情造成痛苦。佛教如何解释人类对世界造成的这种痛苦?人类确实非常无知,并且创造出如此多的痛苦,对此当然毋庸置疑。或许我应该对人身的珍贵性再做些解释。据信存在着许多种类的众生,像是天人、阿修罗、畜生、鬼等等,因此也有非常多的世界。在这些世界中,人道世界最有可能了知实相,因为人类具有一种可以称作无明或负担、但却有点用处的东西:道德。比如说猫,猫在几个月大之后就会开始和自己的兄弟姐妹交配,还有些动物会吃掉自己的小孩,它们不考虑道德这类事情。所以道德有其意义。从定义上说,道德是某种让一群人可以一起共同生活的共识,仅此而已,道德并非智慧。在佛教中,与智慧相比,道德是次要的。具有智慧的道德是完善的,而缺乏智慧的道德则令人苦不堪言,十分糟糕,会产生极多的问题。问:您将道德描述为其中一个因素,但道德应该不止如此吧?难道道德不是所谓自我反思意识的一部分?猫不会问:“我是谁?这意识是什么?”只有人类才会问“我这么做对吗?”或“这人是否应该做这或做那?”因为我们有这种能力,所以我们有道德。
对,你说的没错,还有许多其他因素,我只是引用少数几个因素。比如我们有住址,那有助我们了知实相。你对这一点可能会感到惊讶,特别是一开始的时候。要知道,动物并没有住址,它们处于全然惊惧之中:“下一餐是什么时候?在哪里?如何才能有食物?在我吃掉其他动物之前,谁会先吃掉我?”在种种惊惧中,动物如何有时间思考实相?至少我们人类有钥匙、有门--我想大多数人都有门,这可是挺重要的一件事。我们也必须对“暇满人身”做出定义。有些人类随身携带AK-47冲锋枪,他们与AK-47一起长大。从这个世界的现状看来,十年、二十年之后,甚至可能有人和AK-47枪支一起出生。对于那样的人,我们会认为他们只是人类,而不是暇满人身,因为他们没有机会、没有时间、没有奢侈的闲暇、没有空间来思考实相。▽ 长按二维码在线浏览 ▽
第二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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