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这世上比你严重的人太多了
若不是您发来的三句话,我不知如何捱过那段手术的日子并有所醒悟。若不是那一声惊雷,我不知能不能避开那“不堪设想”的后半生。
去年秋天的一个傍晚,我突然后腰剧痛,豆大的汗珠直往外冒,瘫在椅子上无法动弹……
医生看上去敏锐而热情,信心满满地给出了手术方案,还耐心地在纸上画图讲解。眼前种种让我确信,这样的手术对于这样的专家,定如探囊取物一般。
医生填好住院单,告诉我三天后就做手术,三两日便可出院。回家路上,我暗自庆幸身体并无大碍,而且手术安排得如此迅速。
平生头回手术,独在异乡的我多少有些忐忑,联系上师的念头刚升起就被自己压了下去:上师那么辛苦,那么多弟子,遇到困难都找上师……
知情的师兄发来提醒“毕竟是肾脏手术,还是要考虑祈请上师加持”。不禁想起五年前自己连日高烧、医生们束手无策时,上师知悉后就奇迹逆转了,那一次,我就曾因不忍打扰上师而被师兄们“批评”过。而不久前有师兄来访,闲聊间也说起他多年来遇到大事都会向上师报告。
我纠结了一路,鼓起勇气向上师报告了即将手术的情况。
“弟子你好,其他医院和专家,你看需不需要再多问问。给你动手术这位,是比较厉害的医生吗?”上师很快回复了。
“上师,我看的是三甲医院,医生也是知名专家。”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上师略微顿了顿,换了更加肯定的语气:“弟子,多方面了解,这样更好一点。”
愚钝如我,此刻也隐隐觉出了一丝异样。
十分钟后,上师发来一段音频,是《珍宝人生》。这篇收录在《次第花开》里的文章,十年前自己曾录成音频作为上师生日的法供养,但此后便再没读过。
隔天去另一家医院看专家号,这个科室据说全国第一。医生捧着我的CT报告一遍遍看,皱着眉头一言不发,听说我即将手术,才罗列出一堆可能的后遗症,见我没懂,他近乎失态地甩出一句“假如这样手术,你的后半辈子将不堪设想”。我大吃一惊,医生接着说,即使在他们这样的科室,也只有一两位专家有把握为我做手术。
走出诊室,才发现上师的和缓一问实是一声惊雷。我一遍遍念着“喇嘛钦”,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这个“不堪设想的人”,此刻多么幸福,多么幸运,因为他有一位上师,温暖、遍知,能令苦海收波。
我又挂了另一家三甲医院的专家号,说法几乎一样,且对手术的安全性并无十足把握。经过多方了解,我顺利地找到了那位“有把握”的专家。
术前半月,需要从下身植入一根20多公分长的支架管。安管这天,我想,这么小的事就不惊动上师了吧。
年轻医生动作有些莽撞,很快安完。我坐在诊室外休息,麻药退去,下腹便剧痛起来,渐渐无法呼吸,医生和师兄把我搬上轮椅向急救科奔去,医生担心我昏过去,一路上大声问着各种问题……
我渐渐清醒过来,但稍一动弹就疼得厉害,师兄用轮椅把我送回住处,赶去上班了。我频繁地如厕,在疼痛、血便和呕吐中捱时间,半夜疼得掉泪,硬着头皮打电话请师兄来送急诊。
输上了液,疼痛不减反增。经过一天的折腾,我只剩哼哼的力气,坐椅子也因为支架管的刺激而如同上刑。渴望有张床,几次都被护士拒绝了,外屋大厅躺满了危重患者,轮不到我。要求打止疼针,也被医生拒绝了。疼痛持续加码,我又让师兄去喊医生,见师兄面露难色,我终于恼羞成怒,彻底失态……
止疼针再次被拒,经不住央求,医生开了外用的止疼膏。凌晨三点疼痛缓解,才发现师兄一脸的无辜,疲惫地缩在一旁。他一早送我来医院,中午赶去上班,半夜回家路上还没吃饭又赶来送我,被我逼着一次次去求医生找护士,末了还遭一顿训,此刻一定又累又饿又委屈……
平日蒲团上打坐,我紧握金刚拳,用祖师大德的事迹勉励自己,如今椅子上输液,我失态狰狞,面具碎落一地。
想起上师在《珍宝人生》中提到的嘎姆:
“自她入院到后来病情好转,先后换过三次病房。每一次,同室的病友都会被这位小小的出家人不同寻常的镇定柔和打动,继而对佛法生起信心。”
自从手术时间确定下来,每天一到中午我就开始低烧,手术一再延期,住院时间因此多出十几天,中间有两次体温正常了,临上手术台又烧起来。医生护士一见我就摇头,而我自己,白白吃了两次术前泻药,拉得两腿打战,还是没能盼来一个“上台”的机会。
焦虑中,想起上师发来那篇《珍宝人生》。
“很多情况下,疾病会成为我们培养出离心和菩提心的好机会。”
“对痛苦的了解越深入、越全面,我们就越被激励着去实践离苦得乐的方法。”
文章是上师从前住院时所写,十年后我躺在病床上读,才真正开始懂得这些看似浅显的文字。我把悬着的心放下来,不再像囚犯越狱般盼望出院。
不知是进口针剂起了作用,还是因为狂心渐歇,当我迎来第三位室友,体温终于正常了。原本对手术心存忌惮,如今有了资格竟觉得幸运。手术室是无菌环境,金属制品严禁带入,我把一个全新的金刚结放进上衣兜,希望能加持自己和周围众生。
我不无忐忑地给上师发了条消息,很快收到回复:
“弟子,好好祈祷上师三宝,心里想着这是自己前世的业报现前,是这辈子往生极乐世界的助缘,这样来看待,好吗弟子?”
我努力记着上师的叮嘱,一遍遍默念着“喇嘛钦”,直到麻药起效。
手术持续了三个小时,处理了两个问题中的一个,遗留的那个主要问题医生考虑风险未敢处理,让我先出院,一月后再来手术。
出院后的几周仍在疼痛中度过,偶尔疼到落泪。打车回医院复查时,四十分钟里要停车如厕好几次,步行过马路,绿灯亮完我还在斑马线上挪移。
一月后,我再次入院。这次手术需要在肾脏内部开孔盲探,危险性不言而喻。临近手术,之前的心理建设又失效了,左思右想,还是给上师发了信息。
“弟子,一定要调整好自己的心态,不要紧张。这世上比你严重的人太多太多了。我们有依靠,有目标……你学佛那么多年了,一定要坚强,好吗,弟子?”
上师这次的语气与前两次明显不同。
第一次入院,想着不久就能出院,再看邻床轻症小伙做完手术拔掉尿管便活力重启,就没多想自己的处境。小伙出院后,住进来一位沉默的老人,趁他如厕,护士提醒我不要问他病情,他尚不知自己癌症晚期。
楼下的救护车载着新的患者开来又开走;一波波亲属企图突破疫情管控强行探视与门卫争吵不休;检查室门口面相斯文的待诊大爷难忍疼痛将中年护士当场骂哭;新入院的几位男士边换病号服边相见恨晚地分享着各自的疼痛史;半夜十二点刚下手术的大夫进来看一眼自己的患者又匆匆离去……
每人腰上挂个尿袋,是本区患者的标配,几天下来,我不再忌惮这些或浓或淡的血红色。手术中心紧邻病房,一次下楼经过家属等待区,有位大夫平静地宣布“手术很成功”,家属们从人群中起身,像要开口欢呼又忍住了,几个人蜂拥上前几乎要出手拥抱这位陌生的恩人。
走出一楼大厅,一名中年女子瘫坐在地,怀里散落着一沓CT胶片,边打电话边轻声抽泣……
百步之内撞见两种人生,这里时刻都在平静地惊心动魄着。深夜,远处病房传来男人的哀嚎,凄厉、揪心。健康时想必他也是家里的顶梁柱,是孩子们的天,一声哀嚎中,尊严崩塌殆尽。
在这里,《人间世》不再是一帧帧画面,它活生生地横在我面前,医院果然是训练出离心和菩提心的好地方。
临出院拔掉支架管的那一刻,我才发现能正常行走原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对修行人而言,生病使我们更真切地体会到众生的痛苦和他们对健康快乐的渴求。”
《珍宝人生》如是说。
自知很差劲,后面的日子里我还是试着修持自他相换,为那些“比我严重的人”。
就在我因手术推迟日渐焦虑的时候,新住进来的病友也一个个严重起来。
老人出院后,住进一位东北大哥,要手术摘除一个肾。大哥爱说话,不疼的时候,便和老家的朋友打打电话,说说年轻时候的风光、温软半生的爱情,还有新发现的餐馆,疼痛难忍时便轻声哼哼,时不时骂几句脏话。
我突然想起以前读过的一篇文章:邯郸一位男士,年轻时因事故双肾破碎,躺在床上等死时,灵光一现地想起念佛祈祷观世音菩萨,结果慢慢活了过来,几年后还长出了一对新肾。有晚大哥不疼时,我赶紧跟他说了这篇文章。
“兄弟,我不爱看文字啊。”
“这篇文章恰好有音频,我们一起听吧。”
于是,安静的病房里,两个人各自躺着听起来。大哥听完有些激动,问我如何念佛,我告诉他可以念“南无阿弥陀佛”,他当即念了起来。
他的手术排在下午,上午护士叫错了号,通知他马上进手术室,他一下从床上坐起来,脸憋得通红,不停地自言自语:“我好紧张,我好紧张。”
“大哥,快念佛!”我用平静的语气提醒他。
“哦对,一着急给忘了。”大哥念起来,渐渐恢复了平静。
一天夜里大哥疼痛加剧,跪在床上缩成一团,时不时哼哼几句脏话。
“大哥,尽可能念佛,别忘了啊。”我几次提醒他。
“哦对,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大智度论》中有这样的比喻,譬如有人生下来就能日行千里,他走了一千年,路上满是七宝,把这些七宝供养佛陀所获的功德,远不及他称念一声“南无阿弥陀佛”的功德。
无论现实多苦,当一个人开始念佛,极乐世界的七宝池中,便已种下一株他的专属莲花。
大哥进手术室前,我主动分享了自己的手术经历,提醒他不忘念佛,他渐渐放松下来。手术很顺利,但剩下的那个肾听说只能管五年。
后面几天,他看见我念佛或是自己想起来,就会盘起腿来念一阵,我也时不时跟他聊聊自己皈依前后被病苦击垮又站起的经历。临出院,我们最后的道别语,仍是关于念佛。
“他们大都不信佛,究其原因,不是因为他们不认同佛陀的教法,而是他们之前根本没有机会了解佛法,所以尽管对痛苦、对无常有认识体会,却也无可奈何,不知道人竟然还有可能从痛苦中完全解脱出去。”
大哥的经历,让我对《珍宝人生》里这句话有了新的理解。
第二次入院,我一进门就被邻床男孩的面容吓了一跳,那是一张全灰的脸,看不见一丝血色。护士提醒说,他刚做完换肾手术免疫力很低,病房不能开窗,门也要少开。
男孩来自东北,大学毕业查出来肾衰竭,便辞了工作来做移植,肾源来自他四十多岁的母亲。
男孩比较消沉,他的主治医生却是位自带气场的老太太,或是看惯了生死,总是哈哈笑着,每次来都会大声地跟男孩聊一阵,鼓励他积极生活不要自暴自弃。
患者对医生的依赖,或许只有亲历过的人才能理解。每次医生来,男孩都会开朗一阵,也会主动跟我说说话,我于是把那篇大哥听过的文章也发给他,希望能种下一个善根。
男孩一出院,马上住进来一位敦厚的中年汉子,入秋时节便穿了件大红棉衣,也是肾移植。直系亲属配型都失败了,妻子抱着试一试的态度竟成功了,过几天也要来这里住院手术。(我出院后得知,他妻子最终还是不符合移植条件。)
中年汉子在城乡结合部跑货运,一家人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好在夫妻俩都是乐观人,时不时就打开视频聊聊天,前一句讲到孩子还在哈哈哈,后一句说回出租屋冰箱费电就都沉默了。挂了视频又开始为手术费犯愁,四处打电话给老家的房子找买主,末了还问我吃素是不是能省钱。
见我念佛,他说自己的表哥也学佛,他还跟着学会了金刚萨埵心咒。我连忙把那篇文章也发给他,鼓励他今后多多念佛。
他的生命基本靠化疗来维持,每次回来恢复了体力,便开始不停说话,而更多时候则是静静地躺着。询问我的病情时,言语间满是羡慕。
果然,众生的苦并不相同,这世上比我严重的人太多太多了。
我的第二次手术仍未成功,医生连开两孔都没探到病区,便果断中止了手术。麻药刚散,当这位医术精湛的专家面有愧色地来到床前,我朝他投去了释然的笑。
医院是道场,每个人都带来一份指引。从前打坐观修的一个个名词,病友们在这里一一诠释给我看。
曾经有师兄对生活中匪夷所思的人和事无所适从,不堪折磨向上师求问,上师提醒她:“弟子,你忘记菩提心了。”
入院之初我常觉得委屈,心心念念盼着出院,这颗心只惦记着自己,便越发觉得苦。当他人惨烈数倍的苦横陈眼前,才发现自己何其狭隘和矫情,就像一个人总抱怨自己没有一双像样的鞋,有天遇到另一个人,他没有脚。
目送医生离开,我转头看看邻床透析回来正打鼾的汉子,没把手术不成功的消息报告上师。
上师知。
惭愧弟子:慈诚
2021年夏